维修食堂饭店燃气灶大灶熄火
烟囱
1
母亲来深圳将近一个月了,凌晨五点多钟,就听到她房间里淅淅索索响着,我走过去一看,她正在收拾行李,见到我就说:“吃完早饭带我回老家去,家里的大灶被人扒掉了。”
我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
她非常肯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
“你可能是昨晚做了梦。就是被拆掉了也没关系,老家的房子三十多年没人住,还要那个灶干啥?”我安慰她。
母亲不依不饶说:“没灶怎么炊粿、炊粿条?反正吃完饭你就带我回家去。”
唉,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了,带她看过医生,吃了不少药,好是好了点,但老糊涂这种毛病哪能治愈呢?
吃完早饭,我以为她忘记了刚才说的话,谁知她提起行李催促我下楼去,我只好对她说,现在带孙女,走不开,等周末再回老家去。
母亲生气了,嚷起来:“你的孙女最重要,不坐你的车了,我自己坐三轮车回去好了。”
妻子好言好语对母亲说:“这里是深圳,离老家300多公里,深圳跟老家不一样,这里没有三轮车坐,家里的灶台早就不用了,我们用煤气炉、用电饭锅更好嘛。”
老人的脾气犟得很:“不好不好!没有灶我怎么炊粿、炊粿条?”说完,拧起行李就要下楼去。
没办法,拗不过母亲,我只得带她回老家去看看那个灶,那个三、四十年没再用过,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存在的灶台。
2
老家的房子坐南向北,只有30几平米,灶台坐落在进门左侧的墙角,灶门向南,我和哥哥睡觉的铺盖与灶门相邻。对面的一边,大眠床、饭桌、大水缸都紧挨在一起,房子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这个灶台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奶奶当家的时候,家大人多,每日三餐,灶台都有炊烟升腾。到了母亲操持灶台事务的时候,为了节省燃料,母亲请来泥水工在房子前面撘置了一个小外间,一头安了小炉灶,一头饲养猪、鸡、鹅、鸭。日常做饭、煮猪食都是使用小炉灶。
潮汕地区的灶台
这个大灶一般是在年节或需要时才使用。
每年到了中秋或春节,农村人家家户户杀鸡斩鸭、做粿、炊粿条,蒸蒸煮煮,大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灶门前有个架子,稻草埃码得整整齐齐的、满满的顶着楼板。母亲缠埃又快又好看,不松不紧,不大不小,她缠的埃放进灶房里烧,火势甚为旺盛。我坐在灶门前烧火,时不时用铁钳通通炉火,及时把积压太多的火红的稻草灰扒出来。寒冬腊月,坐在灶门前烧火是件好差事,五月节、七月半、中秋节,久坐灶门前却颇为难受,汗流浃背、油光满面、脸烤得火辣辣的灼痛。母亲在灶台上面劳作,也是同样的感受,甚至她比我要辛苦几倍。
图为红桃粿
母亲一直忙得不也乐乎,蒸熟了的粿从鼎里端出来;把刚做好的生粿放进鼎里去;趁着粿子还热着赶紧点上了红花;接着又快手快脚做起粿来:菜粿、红桃粿、银桃粿、粿肉、粞糍粿;蒸完了粿就炊粿条。母亲双手极为熟练,麻利有致,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
她做的粿或粽子,咸淡适中,口感舒适,又香又爽,谁吃了都赞不绝口:好吃!好吃!
图为蒸好的粿条张
她做出的粿条,质感好、有弹性、有嚼劲,刚蒸好的粿条卷蘸上蒜头油配点酱油,实在好吃得很;要么用鸭汤泡粿条放点老冬菜,那更是上上的一道美食了!
丰盛的节日,是灶台最为光彩的记忆,而平日里大灶的使用,也仅是填饱肚子的事儿了。
计划经济那些年,生产队上交完两稻的公粮、购粮,剩下的稻谷仅够农户半年的食用,缺了粮的那半年,就留给各家各户去想办法了,政府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陈年的或因水灾受浸而变质的粮食分给农民。比如有一年,记得是强台风之后吧,家家户户都分得发黄的又酸又臭的陈年老米。母亲总会变着法子把这些米饭做得适口好吃一点:泡米的时候放点白醋浸一下,再用开水泡一下,尽可能去除些酸臭味,最后炒成咸菜饭或包菜饭,一家人仍然吃得滋滋有味的;
母亲还会从喂鹅、鸭的冇粟(很不饱满的稻谷)中抠取粮食,将冇粟放到碾米机碾出碎米,碎米用来炒碎米饭,放上花生、咸萝卜丝、金不换叶、葱珠。她做出的碎米饭喷喷香的,太好吃了。
图为炒番薯丝
那时番薯属于农家的主要粮食,地位仅次于稻米。缺粮的日子,母亲的灶台依然炊烟不断。早饭我们吃的是稀番薯粥,午餐是炒番薯丝,或蒸番薯,或将番薯切成一片一片,放到鼎里烙,或将品质差、产量高的番薯磨成粉,拌上厚合菜(即莙荙菜)放到鼎里烙。
图为厚合菜
最好吃的是炒番薯丝,拌上炒熟的花生米、金不换叶、葱珠,又香又甜,即使是现在,还是一道名菜呢。
母亲是很爱面子的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从不向人家借钱借粮,不在人前喊穷叫苦,但邻居来借钱、借粮甚至借衣服,她从不会让她们空着手回去的,我最知道家里的境况,看着乡亲提起半篮子稻米走了,我既替母亲委屈和难受,又感觉到母亲是很有爱心、是了不起的人。
3
为了节省燃料,母亲总会定期把灶台的大鼎搬到灰埕去,用锄头轻轻铲去鼎背的灰垢,那是要节势节势地铲,否则会铲破大鼎的,母亲在这方面的技巧是很高的,别人家的鼎要经常修补,我家的鼎两三年才修补一次,当然她对鼎的保养也有独到之处,每次使用完后的鼎,她都会摖得干干净净的,较长时间没使用,还会涂上一些油脂,防止大鼎氧化生锈。
为了使灶炉烧出旺盛的火势,让浓烟顺畅地排向空中,灶台的烟囱还要定期通一通,这小活儿一般是由我负责的:爬到屋脊上,用一根五、六米长的细麻绳,一头绑上秤锤,放进烟囱里,轻轻地捅了捅,唰啦一声响,很多烟灰就掉到灶房里。通下来的灰腐极其细微、浓黑如墨,是蔬菜极好的肥料,撒到韭菜园里,韭菜长得油绿粗壮,也长得特别快,且又稚又嫩。
附着于灶台的烟囱壁上,有个小小的香炉,母亲说那是“司命公”也叫“灶王爷”的牌位,据民间传说司命公是上天派来监督每个家庭的神灵,每年腊月24日,灶君要上天述职,新年正月初四又回来履职。灶君会将其任职的家庭之善恶向玉皇大帝报告。所以百姓觉得可畏,要好生的供奉它,于是家家户户拿甜糯米丸、糖果供给它,好让它嘴甜甜的“上天言喜事,下界报平安。”
那时我觉得很不懂,这些俗神跟俗人一样,一贿赂,它就替你说好话,这还有什么公义良知可言呢!
母亲每年总是极其虔诚的去拜她的司命公。“文革”时期“破四旧,立四新”,有一天来了一群红卫兵,把将家里唯一的“四旧”司命公牌位砸烂了,烟囱被砸裂开一道缝隙,那天正用大灶炊粿条,一时,家里浓烟弥漫,熏得我眼泪直冒,母亲连连咳嗽,更危险的是有火舌如同蛇舌一样从缝隙里吐出来,母亲只好叫熄火,让我到河边挖来一块黏土,将烟囱的缝隙补好。但过后烟囱还是问题不少,多处出现了裂纹。
此后,母亲好几年没拜司命公了,家里后壁的正中央,安上了个宝书台,供奉起毛主席的石膏像,下面摆放《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
“文革”时期的宝书台
有一次我问母亲拜司命公真的得到保佑吗?她甚为疑惑的说:“怎么说呢,1942、43年饥荒年,1959年至1961年的经济困难,很多人拜司命公都非常专心,不都饿死了吗?”我问母亲为什么还要拜它呢?母亲说:“入乡随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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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老家的灶台旁渡过了数千个辛勤的日子,践行着勤俭持家的家政理念,她善于理家,为哺育她的儿女付出了万千的苦辛和汗水,母亲对那个灶台真是情有独钟、梦魂牵挂的,那屋脊上的炊烟,似乎永远没有飘散。现在她要去看看这个灶台,我怎能不满足她的要求呢!
到了老家,只见陈旧的房门上,当年父亲亲手写的“勤俭持家”四个字还清晰可见,两个门环被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连起来,上了锁,锁匙早就不知丢哪里去了,即使在,锁头也是打不开的了。门缝很大,鸡鸭、猫儿都能进去,我从门缝看进去,房子里空空荡荡的,那个灶早就没有了,地面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母亲看到了,默默地抹着眼泪,诺诺地说“是谁扒掉的呢?”
我也不知道,无从回答母亲,我只是安慰她:“这片老寨,五、六十户人家只剩下两户人家共三个人在这里住,大把房屋不都上了锁吗?我家这个灶即使在,也用不着它;我们一家早就进步了,用的是煤气炉、电饭锅、电磁炉,你老人家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破涕为笑说:“也是,都进步了!”我用手机在房门前拍了个照片,备用于今后母亲再次提起这个灶时让她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