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是什么意思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张晨初教授一直以人物肖像画而出名。
张晨初近照
在他的工作室，笔者看到过他画的许多人物肖像。这些肖像，大多是社会热点人物，经过他独特的构思，显示出一种鲜明的评判人物的倾向性，让人一愣。他究竟是一位艺术家，还是一位时事评论家？或者两者都是？他擅长人物画，并借助独有的人物肖像构思，深深介入社会，表达对人事的独到看法，成为艺术家群体中的一个另类，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再然后，笔者就看到了他的花卉、山水画，等等，又是一愣。
水墨的晕染似国画，色彩的浓烈似油画，而有时候，画面中一片轻盈得近乎透明的感觉，又如水彩。笔者不知道这叫什么画，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就像他的人物肖像画，因为意思过于清晰而让人发愣，相反的是，他笔下的花卉、山水，因为意思过于隐晦，也同样让人发愣。而印象深刻，让人见过一次就不能忘怀的效果却是相同的。
张晨初画过许多种花卉。但他偏爱桃花、偏爱杜鹃、偏爱樱花、偏爱鸡冠花、偏爱一切像火一样燃烧的红得发亮、红得逼人眼的花。
看到他画中的艳丽的红色之花，笔者想到了《诗经》中的“桃夭”，想到了白居易的《忆江南》词。他的画仅仅起了提醒作用，让画成为我们更坚决走向文学名篇的一种过渡？不是的。读《桃夭》时，笔者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一句，原本是无感的。虽然每当春天，笔者居住的小区楼下，以及师大校园里，盛开的桃花像红色的云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摆，但很少能感觉到，桃花花瓣的光华具有一种闪耀的、燃烧的力量。在张晨初的画中，那似乎要冲破画面的满眼的桃花，让人感到了一种“灼灼其华”的闪耀和燃烧。这种力量，这种灼人的力量，也是白居易笔下“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力量。花似乎把太阳、江水的反光全部积蓄起来、反射出来；“红胜火”的光芒，在一朵朵花瓣上不停地跳跃和舞动。
张晨初画作之《金庸》
因为满幅桃花的震撼力和冲击力，笔者甚至怀疑起文学史的一个说法。
有人认为，从《诗经》到《楚辞》再到后来在咏物题材上的发展，就是能够把《诗经》中所咏一物的那种单一和单调，通过把多种物体连缀起来的方式，形成一种更大气的景色，也就是所谓的“缀物成景”。但是，张晨初的花卉画，似乎是那种单一、单调的一物，却在层层叠叠的多层次呈现中，获得了让人躲不开的力量。而且，在最终摆脱物的单调中，获得了一种直接作用于感觉心理世界而产生愉悦的丰富感。
那种单一之物的震撼力和冲击力，在他的山水画中，在以西藏群峰为表现对象时，得到了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在那样的画面中，连绵的群峰所产生的裹挟一切的气势，把天地全部压倒在山峰的脚下。在那里，单一成为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而浓淡不一似乎在渐变中的背景色，则成为这种冲击的力量波向着更深远世界的慢慢延伸，如霸主一样让人凛然，让人肃然。
当然，从个人趣味上说，笔者最喜欢的还是那种并非单一的、那种山水与花卉相组合的风景画。悠远的天空下有起伏的雪山，中景是清澈的溪流绕过，近处斜坡上开着烂漫的鲜花。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花，似乎都是鲜活的生命在跃动。有时候，则是开满了鲜花的几株大树，在春天的河岸边舒展着。在这样一些画里，天空和河流都被一种淡青或者淡蓝的水洇染开去，间或在划开的一道白光边缘，似乎是云的世界和水的世界在互相渗透，并在慢慢展开为一个更和谐的背景中，把山水和花卉的美，衬托出来。同时，也把人的注意力慢慢吸引进去。如果在红色的桃花中，笔者感受了火的力量，感受了一种逼人的、燃烧的火的灼伤力，那么在这些静谧的山水画中，却有一种浸染人的水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有时候让人安宁，有时候也让人坐立不安，甚至激动得魂牵梦绕。
张晨初笔下的桃花山水
张晨初的花卉画中，桃花题材甚多。但他笔下的桃花，那种撑破画面的力量，却很难在现实中、在娇柔的桃花中看到。他的山水画，以取材西藏的居多。但从中，我们只能依稀看到西藏的影子。无论是花卉还是山水，那种对现实景物的色与形的改造，似乎拉开了他同写实风格的距离，但也不是说，他在有意尝试一种抽象画。
如同他顺着水在纸上的洇染效果，来开始对自然的形塑和上色一样，他也是顺着对自然的想象，来完成作品的。尽管这种想象有他走遍千山万水的经验积累，但经过独特观察和脑的过滤，那种拘泥于自然的写实，已经被扬弃了。或者说，他要在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相生相克中，在外部世界的自然和人的自然而然中，完成其创作。这样，这些花卉和山水在他笔下慢慢呈现时，其实也成了观察力尤其是想象力的一种极致发挥。他曾说过，如果不能再去西藏时，就要停止绘画。我们固然可以把这理解为，西藏的瑰丽山水和花卉，给了他绘画的灵感。但也可以认为，他的每一次绘画，都是有关人类头脑，有关想象力的一次登峰体验。不去西藏，这可以说是身体行为的终止，是否也在意指他的一种想象力的终结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坚持绘画，还有多大意义呢？
张晨初所学专业是油画，师从的是油画大师靳尚谊。他出生于浙江水乡，水乡的滋养使得他对水的功能，对洇染于纸的那种出神入化的效果，也有着透彻理解。所以在画面的背景处理，背景与前景的层次关系中，他都巧妙地利用了水的渗透作用。这让人联想到了宋代大诗人苏轼的一段话，他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是的，那种喷涌而出的创造，那种“随物赋形”的自然，那种“一日千里无难”的旺盛精力，用以形容张晨初的画作，不是很贴切吗？
笔者不懂画，但能感受到自己被他作品击中的美的力量，这是让人很难忘怀的。（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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