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还是老样子,穿着那身棕色的绣着黑花的老式外套,戴着个洗的发白的帽子,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两鬓,双腿盘坐在门口的床板上,她怀里铺着从腰上解下来的小围裙,借着窗户纸上投进窑里的光,眼睛在围裙上仔细地寻找着虱子,手跟着眼睛一点一点在小围裙上摸索,看见一个虱子,赶紧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对在一起挤死虱子,挤死虱子后赶紧又在寻找下一个,一个、两个……看见邻居家的老母鸡准备进窑洞,她放下围裙,拿起放在床边的拐杖使劲地敲打着门,一边敲打一边里嘴里喊到: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了,还不往出死,等菜的啦。老鸡依然我行我素,还准备跨过门槛往窑里走,外婆这下急了,把小围裙一把扔在床上,拿着拐杖,一骨碌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丫子就去打那只不知好歹的老鸡,老鸡跑了,外婆回到床上,一边嘟囔着,一边又开始慢慢地寻找那个小围裙上的虱子。
等她听见外公回来的脚步声后,就会大声地说:鬼老汉,还晓得回来啦,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外公一句话也不言传,头低着,双手背在后头,胳子窝里夹着个小板凳,慢慢地走到窑里,把小板凳放在地上,坐在沙发上脱下外套,撩起肚子上的线衣喘着粗气,就这样过个几分钟,他拿起他的烟袋锅子,使劲挖一锅子烟叶,点着,拼命地吸着,好像要把这一上午的疲惫和酷暑都要散出去。享受完了烟,他才慢慢地伸个懒腰从沙发上起来,准备开始做饭!
今天不知道为啥,外公抽完烟之后,没有起来做饭,仍然眯着眼躺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外婆看见外公这样式,赶紧转过身大声问:你今天咋了?出啥事了?咋不做饭还坐着睡觉呢?外公听见外婆问他,用一只干瘦的手摸了摸眼睛,就说:后晌里桂琳家的孙子孙女,还有凤,凤琳家娃娃要来上圪崂里摘杏儿,不晓得给做什么饭吃?这些娃娃又不爱吃面条子,其他的饭我也做得不好,人家肯定不吃。外婆说:这你有什么熬煎的了,你忘了我以前年轻的时候,那做饭可是一把好手,你怕什么了,我给你做。外公睁开一只眼睛,瞅了瞅外婆,冷笑道:你这多少年不摸锅台了,你还会了?外婆拿起手,用手指指了指外公说:死老汉,就晓得笑话我,我今天就给你做一顿饭,我做的这顿饭要让那些孩子吃的撑起!外公睁开眼睛,身子斜了一下,看着外婆,笑着说:你今上准备做什么饭了?还能让人家吃的撑起,你能做熟就差不多了。外婆拿起手里的小围裙,一把扔到外公的脸上,嗔怒地说:你等着看,鬼老汉。说着就下了床,趿拉上她的那双布鞋慢慢地挪向灶火圪崂!
外婆多年不做饭了,锅台上的一切对她来说大概是多年前的记忆,只看见外婆慢慢地拾起多年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摸索着,准备在这个还有着风箱的破旧灶台上重新挂帅!也许,在外公的记忆里,他已经习惯把饭做好,端到外婆的面前,外婆一边吃着一边将自己不吃的西红柿啦,蒜片挑出碗,关键还一直嫌弃地嘟囔,今天的这个饭太硬了,今天这个太咸了、今天放的酱油太多了,此时的外公不会说一句话,他会静静地趷蹴在灶火圪崂,大口大口吃着一老碗面,美美地享受着这背后的幸福!
外婆现在最头疼的不是饭了,而是火了,灶火里的火好像也知道今天换了主人,就是不着,不着还好主要它还往出冒烟,外婆使劲用扇子扇着灶火口,想把这呛人的烟扇上去,可是越扇烟越大,不一会窑洞里都是烟,外公站在门口处,喊到:老婆子快出来嘛,你不呛,出来,等烟出去一点,我去弄,这个灶火不听话!外婆听见外公的话,只能挪着小步跑出来,外公一看见外婆就哈哈大笑,只见外婆的额头上,脸蛋上都是黑点,更有趣的是外婆前面的几根白发都染上了黑色,活像一个小丑!外婆看见外公这样笑,这气不打一处来,嘟囔道:死老汉,你还笑我了,本来我今天帮你忙了,你还笑话我了,你们都欺负我了,你们都欺负我!说着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外公赶紧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毛巾,给外婆擦着黑点,一边擦一边说:你呀,越老越不识逗,我刚才不是逗你玩嘛,咋了,还生气了,不要生气嘛,来,我给你擦脸,不生气哦,傻老太婆。外婆听见外公这样说,一把从外公手里抢过去毛巾,说:鬼老汉,又不晓得在哪学的这些鬼话。一边说着一边擦着脸上的黑点,手上的银手镯发出阵阵动人的音乐!
外公见窑里的烟少了很多,就拿了个扇子回到老朋友的旁边,他点着了一根烟,摸了摸灶台上磕掉的黑漆,说:你这老家伙,还认人呢?刚才那个是我老婆子呀,你不认识了,唉,难怪你不认识她,她身体不好,多少年没摸过你了,老家伙,你认识我不,我来了,你可得给我争点气,我一会扇一下你这烟就可以上去了,不要让老婆子看我笑话哦,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明天就把你拆了,重新做一个新的灶台。说完之后,外公就用扇子扇了几下灶火口,火苗就蹭蹭地往上窜,烟不一会就随着烟筒上去了!外公从门口露出半个脸,摇摇头给外婆得意地说:还是我厉害吧,你不行吧!外婆恨了外公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再厉害有什么用,你就是玉皇大帝你不是还得伺候我。外公听完这话,赶紧跑到外婆的旁边,给外婆说:老婆子大人,一切准备好了,麻烦你做饭呀!外婆这架子也摆起来了,故意捏着嗓子说:来,南公公,扶我进去。遵命
就在外公外婆打情骂俏地时候,我和一群亲戚的孩子来了,见我们一来,外婆赶紧甩开外公的手,挪着小碎步向我们一大群孩子跑来,在我们的脸蛋上一人亲了一口,然后就怀里抱着我表妹,手里拉着我,我大姨家的孙子,孙女,一大群孩子簇拥着外婆进了院门,外公看见外婆抱着孩子,心疼地说:你概是让他们自己走,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抱着,你就好好幸这些娃娃,这些娃娃等你老了还不晓得还烧一张纸不!外婆亲了一口抱在怀里的表妹,用脸颊使劲在表妹的脸上蹭了蹭说:当然会了,都是我的毛羔羔们,亲起我了!我们当时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我们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当然会,我们会烧很多很多纸。外婆抱着表妹,拉着我们一大群孩子进了窑洞,外婆盘腿坐在炕上,怀里抱着表妹,看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在地下打闹,脸上的笑容那么慈祥,外婆那么美!外婆怀里抱着表妹,指挥外公说:你到山上给他们摘杏儿吧,他们太小了,小心摔着,你上去挑一些熟透着,给他们弄点,你看咱们的毛羔羔,亲不亲,亲死我了!外公吃醋地说:你亲这些娃娃,你就不怕我摔着!外婆说:鬼老汉,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怕什么啦,快去吧,你走了我好好给这些娃娃做点好吃的。外公看了我们几个孩子一眼,又看见外婆幸福的笑容,只能背着手拿了个塑料袋子就去山上了!
外公一走,外婆就下了炕,拿出拴在腰上的那串钥匙,用一个小的发亮的钥匙打开一个柜子,那个柜子里都是好吃的,当时比较稀罕的炼乳、蛋糕、水果糖、香蕉、橘子,还有那馋人的夹心饼干,哎呀呀,那个柜子的美味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估计是那个年代养下的习惯,以后无论有到哪我都会买点干果,面包,饼干了,放在床头柜里,时不时地拿出来吃点!我们一大群孩子都围在外婆的周围,眼巴巴地看着外婆从箱子里拿出什么好吃的。外婆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包夹心饼干,给我们悄悄地说:快去,把门关住,关住门我给你们分好吃的!我这听完外婆的话,像箭一般冲到门口,把两扇门紧紧地关住,插上插销!又箭一般地冲到外婆的跟前,眼巴巴地看着外婆手里的夹心饼干!外婆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饼干的纸,不知道为啥那个年代包饼干的纸那么多,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终于看见饼干的真面目了,夹心饼干的饼干是紫色的,两个小饼干之间夹着一层厚厚的奶油,外婆将饼干一个个分给我们,拿着分到手里的饼干,一个手拿着饼干,一个手在嘴下边放着,饼干咬一小口,我的天呐,那么甜,那么好吃,每个人都吃的特别慢,都害怕提前把这点好吃的享受完,吃完饼干还会把落在另外一个手上的饼干渣一口吃了,太爽了。外婆盘腿坐在炕上,怀里放着剩下的半包饼干,静静地看着我们在吃,看着我们打闹!
过了会,外婆就下炕了,她亲爱的孙子和重孙子们来了,她要好好地给这帮孩子做顿好吃的!只见外婆趿拉着她的那双破旧鞋,走到那个柜子面前把剩下的饼干放了进去,对于孩子来说,有什么能比这事更伤心的呢?好吃的都没有了,我们就开始闹,就抱着外婆的大腿,不让她把饼干放进去,有的甚至把手伸到了柜子里面,外婆看着我们眼巴巴的眼神,把伸进小孩的手也拿了出来,摸摸我们的脑袋和脸蛋,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们说:有好吃的,吃一点解解馋就可以了,可不能都吃了,要给别人留一点呢,你们吃了,你们的哥哥姐姐还没有吃呢,这点留给你们的哥哥姐姐,你们再吃,他们就不够吃了,吃东西不能一下子自己吃完,要给别人留点,我呀一会给你们做更吃的,我给你们做泽蒙疙瘩好不好呀,保证比饼干还要好吃呢,好不好呀,我的毛羔羔们听话哦!我们好像听懂了外婆的话,就都撒开手,让外婆把柜子关上。不知道为什么原因,自从那以后我无论再馋什么东西,都是吃一点就行,还有别人呢,要是再多吃一点就会想起外婆那慈祥的目光!
外婆关住了柜子,就开始给我们一群孩子做泽蒙疙瘩了!泽蒙,我以前不知道它的官方名字,就一直按照我们陕北的叫法叫,也不知道它到底可以干什么,就知道它油炸之后特别香,放到饭里面特别好吃!直到我要写一篇关于外婆的文章时,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它的官方名字是泽蒙,是陕北地区的一种特别有名的调料,它还可以治病,做药材,突然发现作为黄土地的儿子,我有多么无知!
外婆家的泽蒙种在窑顶上面的土地上,外婆做饭的火已经被外公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外婆站在所需要的就是去摘泽蒙,外婆围着围裙,手里拉着我和大一点的孩子,从窑顶的排水渠那边一点一点爬上去,沿着排水渠的边上一点一点往上走,外婆怕我们俩摔下去,就把围裙一下子塞进系围裙的绳子里,两只手分别拉着我和那个大点的孩子,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目的地进军!到了泽蒙地里,外婆撩起围裙,做了一个临时的布兜子,将摘好的每一个泽蒙花都轻轻地放在围裙中,好像害怕打扰到它们的美梦一样……
外婆用刀子把泽蒙切碎,灶火由于外公的神力开始变得威力无猛,外婆放上锅子,到了点油,油在火的作用下,发出滋滋的响声,油红了,放入切好的泽蒙,泽蒙的香味一下子从锅中飘了出来,太香了,原本还在嬉闹的我们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都屏起鼻子贪婪地闻着诱人的香味!我们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香味了,就跑到灶台旁边,围着灶台使劲地闻着!泽蒙炸的差不多了,放入胡椒粉、盐、微微一点酱油,倒入大锅里刚刚烧好的开水,盖上盖子,过个几分钟揭开盖子,开始拌疙瘩呀!疙瘩这东西,水多了就变成了面糊糊了,水少了又拌不开,时隔多年外婆从她母亲那里继承的手艺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外婆挖了大半碗面,到了她认为合适的水,用筷子来事搅拌拌疙瘩!所有的疙瘩一颗接着一颗,颗粒与颗粒之间没有过分的藕断丝连,恰到好处,疙瘩到了锅里自己寻找自己的位置,谁也不和谁抢,慢慢地等待着火的加热!
疙瘩熟了,太香了!揭开锅子的那一刻,小麦的香味、油的香味,泽蒙的香味,一下子就扑鼻而来!我现在仍然记着,我们几个喝疙瘩都喝撑了,喝的都不敢动,一动就会感觉从口中冒出来,尤其外公,摘杏子回来的外公坐在门口喝了好几大碗,喝的躺在床上都不敢动,他说他一动就感觉疙瘩会出来一样!
太美味了,这次回家让母亲再给我做了一碗泽蒙疙瘩,突然发现味却不是以前的那种味道了,没有了泽蒙的香味,也没有小麦粉味道,更没有了外婆家那锅泽蒙疙瘩的味道了…………
——这就是我最初的味道,外婆的味道,泽蒙疙瘩的味道,外公外婆打打情骂俏的味道,陕北地的味道!谢谢大家的聆听,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作者简介】任涛涛,陕西人,一个喜欢写作的大男孩,用文学来书写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