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春桃
余仲廉诗评(34)
代有真人写真诗
——读余仲廉先生诗集有感
作者:王海龙
作者:崔逢春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曾如是说。但因为一位诗人的横空出世,导致他不得不改口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说法也许是错误的”。让阿多诺改口的这位诗人就是保罗·策兰。保罗·策兰深度挖掘了诗歌语言的意象空间,以简练而又晦涩的用词、悖论式的修辞等陌生化的表达风格,推动了诗歌的又一次革命,极大地提升了诗歌语言的表现力。而当今中国,也有这么一位诗人,他也许并不如保罗•策兰这般知名,却让这个消解了崇高感的时代平添了许多诗意的美好。这个引起了我相当感动的诗人就是余仲廉。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严羽认为孟襄阳虽然学力不如韩愈,但因了“一味妙悟”的缘故,他的诗则在韩退之之上。“妙悟”是严羽评判孟襄阳和韩退之诗歌境界高低的标准,那么,我们又如何评判余仲廉先生的诗歌呢?要知道,相比于同时代的其他许多诗人,余仲廉先生并非以写诗为其本职工作,诗人只是他众多身份中的一种而已。笔者不揣浅陋,借用严羽之理路,以为余仲廉先生诗歌之所最突出者,一味真情而已。何以见得?谨以三点薄见,敬献于余先生,并求教于各位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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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真人有真材
余仲廉先生的身份有多重,除了诗人这一身份外,他首先是一名优秀的企业家,也是教育慈善家,所创立的湖北博昊济学基金会,从2000年至今,已资助两千多名学子。此外,他还是武大校董,又是武大美学博士,同时又是一名书法家。这么多身份的加持,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彰显了诗人人生的与众不同。余仲廉先生的人生是传奇的,少小家贫早当家,刻苦求学志高远,当过体制内的官员却又毅然辞官,白手起家创立了偌大的产业,实业成功又去做慈善回报家国,这已经够他忙的了,他居然还有兴趣和精力又去攻读并最终拿下了哲学博士学位,果然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但无论如何折腾,读书、思考贯穿于他的整个人生历程。
因为对世界始终保有学习、观察、省思的习惯,余仲廉先生对于生活中人事自然的种种体贴入微,使得他的人生体验是丰富的、全面的、细致的、深刻的。诚如塞黑诗人亚历山大·里斯托维奇所言:“不是诗人使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有诗意,而是他周围的世界使他成为诗人。”正是基于与外在生活世界的相遇和思考,并将其诉诸笔端,就为我们带来了一个个深切而又富于个性的诗歌世界,以至于我们可以从余仲廉先生的诗作里,体验人生百态。因此,孔子才会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篇》)读余先生的诗,既可以畅享他的诗词人生,又可以在对他的情感生活的“追体验”过程中,反观诸己,实现自我与诗人之间的应和与共鸣。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讲到:“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唐人好写诗,且多好诗,而其之所以能感动激发人意,就是在于这些诗大多以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为题材,而这些题材本身就很容易引起情感的波动变化,而这种诗情再经过作者的审美创造,形成审美意象,往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感染人心。我们可以看到仲廉先生的诗歌题材,所涉范围之广,让人叹为观止:有对乡土家国情怀的书写,目前已结集出版了《乡关何处寻旧梦》;也有对自然物事的描摹,如《望月抒怀》《春茶之韵》等经典诗篇;还有对哲理人生的思考,如他拟出版诗集《六根弦音》中的第四章《哲语诗话》、第五章《禅心诗慧》;也有亲友相聚相别的应景之作,如已结集出版的《珞珈情诗》《珞珈山起风了》等等,不一而足,都让我们见识到了一位真情诗人的多样人生。
其中,石首和珞珈已成为余仲廉诗歌中最为突出的两个“空间标的”: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总是在场;它们是诗人生活的此在,却又延展着诗人对共在的精神思索;它们是诗人现实生活的留音机,却又高扬着超越个体生活的普世价值,而所有这一切都成为诗人的写作源泉。正因这丰富的人生经历与深刻体悟,才使得余仲廉先生拥有了陆游那般“诗情随处有,信笔自成章”( 陆游《即事》)的洒脱与自信。
作者:崔逢春
二、真材发真情
南宋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第三十一》中云:“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刘勰认为“为真情而造文”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其他强为文辞华丽的雕琢而无真情者,皆落于下品矣。而只有真人才有真情,因此,刘勰强调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也即诗歌需要简约精炼的语言来达到抒发真情实感的目的。刘勰此言,至今仍有重要的启发价值。而刘勰所强调和推崇的,恰是余仲廉诗歌最大的特色。他的诗歌字里行间流溢着的就是,他那真挚又深刻的情感。
如《石首之美》,几乎全是平实的写实,却能如此情意绵绵,动人心弦。如果说“功成名就的范蠡,携美人西施泛舟,至石首定居而终老;刘备意气风发,迎娶新娘孙尚香,逆水行舟到石首,欢度蜜月;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墨骨长入此地化书轩;俞伯牙摔琴诉衷肠,苍天呀,心曲谁堪解?从此长眠石首陪子期”等,还可能让敏感的读者隐约感觉到用典的痕迹,那么“连绵四十五里桃花山”、“竹林清寂,溪涧流水潺潺;四季叠翠遍野,枝头鸟鸣啾啾”等物象,则没有任何隐喻色彩,展示的就是人们熟悉、亲切而古老的家乡田园风光。由山美、水美、人美,到历史美、物华美,由实体性到精神性,由自然风光到人事变迁,衔接得如此通畅自然。而就在这种情意绵绵的纪实性书写中,诗人对家乡的熟稔、思念,对归乡的期待,都能让你身临其境,心有戚戚焉。
因此,余仲廉先生这种带有明显纪实性的诗歌创作,即使用语平直,用典颇多,却依然能直指人心,引人共鸣。原因无他,但因其情感足够真挚、深刻故。所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强调“真正的诗的效果应该是不着意的,自然流露的,一种着意安排的艺术就会损害真正的诗的效果。”(黑格尔《美学》(第三卷))如斯真情,在他的诗歌处处可见。如《洞庭湖渔者》:“常言漁樵耕读苦,最苦洞庭捕鱼者。阴风怒号湘妃怨,舍生忘死波涛下。”这首四言绝句,语言并不华丽,但却字字珠玑,句句带感,充斥着诗人对洞庭湖渔民生活不易的同情、以及对其勤劳勇敢的钦佩和赞赏。又如《乡关何处寻旧梦》:“白云悠悠送少年,人间词话述离愁。乡关何处寻旧梦,映川落日几处圆。” 可以说是词理意兴俱佳,言、象、意相得益彰,意境浑融无碍的佳作。关于乡愁和家国情怀已经有不少评论家说过了,在此就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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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真情用真言
有真情就一定能写出好诗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相比其他文学体裁,诗歌尤其重视语言。保罗·策兰在不来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中就明确提出:“在所有丧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样东西还可以触及,还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语言。是的,语言。在一切丧失之后只有语言留了下来,还可以把握。但是它必须穿过它自己的无回应,必须穿过可怕的沉默,穿过千百重谋杀言辞的黑暗。它穿越。对所发生的一切,它对我没有言及,它只是穿过它。它穿过它并重新展露自己,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充实’。”(《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语言可以说决定着诗歌的意象营造效果和情性抒发的程度。
对于余仲廉先生而言,他的诗歌以现代诗居多,其语言常被认为是口语化、生活化的。一般而言,现代诗的写作越来越不重视诗歌节奏和格律的程式化,反而更强调主体情感的个性化抒发。但必须要指出的是,不在意格律不代表诗歌的语言就可以过于随意、不讲究。我们都知道,诗歌源于生活;因此,对生活的体认和忠诚就是诗人的第一要务。因此,诗歌的生活化在某种程度上是正常合理的。但这种生活化并不是将日常生活直接复制粘贴为诗歌,而是需要对生活进行一种再加工,以体现诗人超越个体生活的价值追求。诗人正是通过个体性的创作,将其对个人生活的体验和理解,提炼成为具有可传达性的普遍的意象,从而通过这种意象的认知和理解,获得情感的再体验和认同。当然,每个诗人由于阅历、才识、喜好等的差异,对于语言的运用也呈现出各异的风格。
余仲廉诗歌的语言可以归结为平实、自然、真诚。这种语言风格,再加上他较多使用的具有公共象征性的意象,赋予他的诗情以鲜活、生动、丰富的造型,从而让人获得一种亲切、自然、平和的审美愉悦。如《除夕》:“房前春意浓,屋后雪还深。围炉话未尽,岁轮入新程。”朴直简约的笔触,以房前屋后的暖春与冷冬并置在一起构成鲜明对比,渲染出冰火两重天的情感氛围。然而画风一转,身处这种极端的情境,诗人却和家人围炉夜话,坦然面对岁月的变迁,颇有种洗尽铅华的平淡从容。这种诗情,没有一定的修养是写不出来的。这种风格颇类陶渊明的诗风。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云:“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对陶渊明诗歌的“平淡”风格很是推崇。然而余仲廉先生的这份平淡从容,却不是效法陶渊明的隐逸出世,反而是为了收拾好心情,以便更积极地入世,这从他的诗歌更多关切家国人伦可见一斑。“六根弦音”,虽然是取法佛家色声香味触法六根之意,但依然是有弦之音,即清净平和之余仍有所待。因此,与其说余仲廉先生有慧根和哲思,毋宁说他是融贯儒释道,以平常心来尽人事。
而这种对人事的思考,体现于他的诸多哲理诗中。如他的《独处》,个人颇以为佳。
独处,是一种静美
像木芙蓉开放
在自身的外面
用鹰的眼睛审视和欣赏它
在喧嚣时
独处,并不出逃
现世的生活
是让我们像树林中的落叶
观自己
看到自己像湖泊
澄明
那灵魂不浮在水面
它属于它的皈依
作者:崔逢春
这首诗,既可以见出诗人哲思之深刻,又彰显出诗人情感造型能力之高超。由于诗的主题比较明确,读者的注意力会转向诗人如何表达对于“独处”的体验和思考。这首诗之所以好,就在于诗人讲哲思,并非纯粹在论理,而是赋予独处以各种鲜活的、契合的形象,让大家在对物象的直观把握中,体会到独处时的那份恬淡、安详与自在。木芙蓉本身就是清新的、雅洁的,它的开放自然就是静美的,像极了独处时与外界隔绝的清静舒心的状态,无论其他,兀自收心放心,安宁自在。而在这种安宁中,由于没有外在的纷扰,一个人才可能更好地反观自我,就如落叶归根般回归初心,收获对自我更深刻、准确、全面地认知,又如一湖水那样,沉淀杂念,澄澈心境,以水般的清明、包容来应对世界的复杂,从而安时处顺。而最精彩的当属诗人的尾句。在形象性的书写后,诗人以“它属于它的皈依”作结,猝然的跳跃,既彰显了“卒章见志”的升华,将读者的情感体验直接拔到信仰的层面;更以其独特的话语表达,让读者在这种不期然而然的遭逢中,体会到于无声处起惊雷的爆破感。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高妙!在这有限的文字里,诗人带领我们突破既有的日常认知习惯,从木芙蓉开放、落叶归根、水的映现和流动等的具象体验中,直接去证悟生命的真谛。
诚如法国诗人菲利普·雅各泰所言:“生命的悟性和事物的力量常常隐身于青草尖那最细微的颤动之上。”(弗朗西斯·雅姆等《法国九人诗选》)这种真实而细微的颤动,非有敏锐之洞察是无法发现的。顾随在《驼庵诗话》中指出:“中国诗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里去。曹、陶、杜其相同点便是都从生活里磨炼出来,如一块铁,经过锤炼始能成钢。别的诗人都有点逃脱,纵使是好铁,不经锤炼也不是全钢,所以总有点‘幽灵似的’。曹、陶、杜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炼了一番才写诗。”(顾随《驼庵诗话》)而《独处》之佳处,就源于诗人对生活的真切体悟和对语言的独特把握。诗人对于独处的体悟是如此细腻而真实,以至于他对独处的诗意表达甫一亮相,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继而怦然心动。
有道是:真情端赖真人,真人才有真材,真材再用真言,自然便得真情之作。有诗如斯,可谓得矣。
当今世界正值多事之秋,疫情、战争、网暴等此起彼伏,人们对未来似乎陷入一种普遍的焦虑和失望中。但诗人不应当因此而绝望,放弃了手中的笔可以给予人类社会的治愈性力量。看看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当年曾经发出的振聋发聩的生命的呐喊:“不要胆怯,如果有死者与你擦肩而过,同他们,平静地对视吧。……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里尔克《祭沃尔夫·卡尔克罗伊德伯爵》)这首诗极大地鼓舞了后来者永不言弃,而这就是诗歌的力量。毕竟诗歌总是指向人类灵魂的家园,感动人心,给予希望。因此,疫情之后,真人正当行本色,播撒真情,美美与共。
让我们在“真正的生活尚未到来”(诗人兰波语)时,与真人偕行,穿过生命的渴望,仰望星空,在对有限生命的思考和超越中,带着往昔的记忆继续书写那确证自我的感动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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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海龙,河南许昌人。武大美学博士,师从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刘纲纪先生。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发表论文多篇;研究方向主要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中国哲学、美学,马克思主义文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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