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在“亮见”上发了一篇文章,讲河南周口几百农民哄抢玉米事件,我说,这暴露出了如今农村日益严重的空心化问题。当然,农村空心化不是哄抢玉米的充分条件,也不是为哄抢玉米辩护的理由和借口,它只是由这个事件而引起关注的一个话题。
评论区有人留言:
道德沦丧就是道德沦丧,扯什么空心化!
说实话,这本不是我想讨论的话题,可我发现,评论区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而且一说到有关农民的负面消息,就有人拿“道德沦丧”说事。所以我倒是很有兴趣讲讲这个话题。
事先声明,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长大,但我从来不觉得农民纯朴善良,我也不觉得说农民淳朴善良是什么赞美。
所以,我也从来不觉得农民有什么“道德沦丧”。就像是说一个人“沦落底层”,前提也得是ta曾经在中层和高层待过。说农民道德沦丧,也得是他们的道德曾经真的高尚过。既然农民从未曾集体高尚过,那也就不存在所谓的“道德沦丧”。
觉得农民淳朴善良,是一种理想化的傲慢与偏见,本质是一种变相的他者化,是对陌生人的无端意淫。
只有对不了解的异乡人或异族,人们才容易生出不切实际的想象,比如,西方人一说亚洲,就是“神秘的东方”。正因为掌握话语权的人不了解农民,不愿意接近农民,才会一厢情愿地相信农民是淳朴善良的。他们就不会自夸淳朴善良,因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夸自己,可能也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怕授人以柄。要知道,今日的夸耀,很可能就成为他日的板子,打到自己身上。同样的,说农民淳朴善良,看起来是在把农民高高捧起,但若不高高捧起,想要贬损时,也就不好伸出“道德沦丧”的大手,将他们从神坛上推下去。
一只乌龟,与其死后刮骨留名,被供奉在庙堂之上,不如活着在污泥中摇尾巴。
穷山恶水出刁民,可能是一部分的真相。可问题在于,谁让山变穷水变恶的?穷会让人变得低贱和下作,可问题在于,是谁让农民变得这么穷的?
我想起黑泽明的大作《七武士》中,菊千代的慷慨陈词:
"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到山谷深处去看看,有隐蔽的稻田。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最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不要笑死我。但是呢,是谁令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你们都去死!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稻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杀反抗者,你叫农民怎么办?他们应该怎么办!该死!"
如果你们去看看《被牺牲的局部》,就会知道,淮北地区之所以从唐宋时代的鱼米之乡演变为后世的穷乡瘠壤,主要是封建中央政府以“顾全大局”的名义,而有意牺牲这一“局部利益”的结果。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人要保漕运和祖陵,我们淮北就要承受六百年的贫困与混乱。
如果你们去看看《筚路维艰》,长期以来,农民的贫困,是因为有人设计了一系列的政策,比如单位制度、人事档案制度、户籍制度、城市福利保障制度、统销统购制度等等,将他们堵在城门外,困在土地上,然后盘剥。国家的富强,很大程度上,是由农民买单的。
所以,如果要说罪责,那些被嘲讽的农民,首先是受害者,是历史的受害者,大局观的受害者,权力的受害者。
总之,是贫穷的受害者。
而这种伤害,更加长远、深刻而隐蔽,它通常被当做当下的前提条件被理所当然地接受,而不是被当成一个历史的结果被怀疑和审视。
因为,我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农民们应该拥有不善良的权利,最起码在对农民的言说中,拥有不善良的权利。
在小说《发条橙》中,主人公阿历克斯是个无恶不作的街头少年,后他被当局逮捕制裁,被“改造”成一个一有暴力念头就会无比痛苦的人。只能行善,无力作恶,他丧失了选择善恶的能力,丧失了自由意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橙子。
书中有两句话:
如果恶不能被接受为一种可能性,那么善就是无意义的。
善心是选择出来的事物,当然不会选择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人了。
当然,农民肯定是有道德选择权。但是,这个社会上有如此多的言论,把农民塑造成淳朴善良的模糊一群,将他们往神坛上架,把他们往没有选择权上推。
然后在需要批判他们时,又高高举起这种言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们身上,仿佛他们成了社会道德堕落的罪魁祸首。
这是在物质压榨之后,对农民的又一次精神盘剥。
—The End—
作者:魏春亮
首发:新亮见,ID:lianggeview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