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一匹惊恐的老马。很多年后当我在坝上草原租到这样一匹瘦马时,觉得我的爷爷就是这样,它对远方失去激情,出行时慵懒而极不情愿,需要皮鞭抽打才会走上几步,它总是低下头嗅来时的气味,一等返程,又控制不住地欣喜起来,几乎将骑手甩下鞍来。
今天当我们家人团聚时,还会嗟叹历史上的某个节骨点。那是50年代的某天,一位干部接到了一张纸,他盘桓良久,最终在嫉恨情绪的驱使下烧掉它。只因为我爷爷和他同村,且出了一个很小的过节。这件事像史书所载的悬案,最终对党不积极的我爷爷从乡长位置下来,变成一个略带魔幻色彩的郎中。据说在退下的谈话中,那位赏识我爷爷的老领导问:「小艾,你怎么连个入党申请书都不会交?」我爷爷答道:「交了的。」我爷爷说的时候像个羞愧的妇女,已经左右不了由公章承认的现实以及领导怒其不争的态度。
我们今日嗟叹是因为我们看见了另外一条河流,那位干部接到入党申请书后,战胜小我,批准之,如此我爷爷便能借着这凭证从已有的乡长位置晋升为区长,进而局长、县长、市长、省长,一切似皆有可能——那么我们现在就是高干子弟了,用不着起早摸黑,将每个亲人变成骡子,驮着只有1%利润的货物。我们有时候还会嗟叹我父亲当年的一次踯躅,生性果断的他带着全家老小从村里迁移到乡镇,又迁移到县城,在县城筑了两套大房,却是在勘察好九江市的一个门面后撤退了,这样我们就丧失了举家迁移地级市的机会。
今天我的流浪就根植于这纯朴的虚荣,有一天我在县城感到胸闷后,就离开组织部,到郑州当了一名打工仔,此后飘移上海、广州、北京,好似距离纽约也不远了。2006年时,一家杂志召唤我,我几乎立刻答应了,有一个原因是它是美国一家杂志的中文版,那家美国杂志就在纽约,集团的名字叫时代华纳。我就想我去看看也好啊。可惜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是我炒它了还是它炒我了,就像一次不幸的吵架。
当我意识到现在写作的我已经34岁时,那种漂泊的疲乏又不可遏制地泛出来,我已经学会取笑自己的理想,所要的已经越来越少——正是在这逐步丧失激情的过程中,我想起我的爷爷,我觉得他从来没有惋惜过,他是一匹惊恐的老马,他才不想得儿驾得儿驾地在官场上驱驰。我记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做下去,他说后来他们都挨批斗了。这么说他就是他心目中的刘伯温,准确预测了一场宏大历史中芝麻小吏的遭遇。而我也觉得那个入党申请书的故事只是一个骗局,他可能真的没有提交它,这在日后他种种的作为中都得到呈现。
我的爷爷进入老年很早,他在卫生系统做了一会,就让我的父亲顶职去医药公司,自己退回到下沅村,过着自己欢喜的生活。我就出生在这个赣北的小村庄,是所有孩子中最受爷爷疼爱的一个,我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值得荣耀的事情(就像《武状元苏乞儿》里吴孟达饰演的无原则父亲)。他试图将自己一生所迷信的东西灌输给我,这些东西包括呼延庆锤子的斤两,点痣用的药水,黄梅戏本,奇门遁甲以及麻衣相法。有一年暑假,他找到一个算命的孤本,因为急着要还,偷偷拆开一半,他抄写前一半,我抄写后一半,结果我十个字只抄四个字,蒙混过去,等到后来他读到此处,不禁长嘶一声。我知道他不会发怒,他甚至连当着我的面怨恨也不会,他只说你这个伢儿啊,你这个伢儿啊。
他很好地开发了我的记忆力,他让我记住一家九口人的生辰、属相和称呼。每当有亲戚和邻居路过,他就会拉住对方问我:「说说,小莹是你什么?生于哪个时辰?属什么?」我对答如流,他便巴巴地看着对方,等待那宏大的赞扬。爷爷是个很好的故事人,总是会有些乡人过来找他讨要故事,他有天讲着金兀术的事情,讲差池了,我在一旁补正,他当时瞠目结舌,接着我看到世上最欢欣的笑脸,这笑脸接近疯狂,又那么无声,像山间的花忽然开了。从此,他给人炫耀时便会以这个开头,「你说,我家孙儿都知道我讲故事讲错了。」
有一天我在上学,忽然看见窗外探出一颗熟悉的光头,因为消失得太快,我不敢确信是不是我的爷爷。在回家后的餐桌上,果然听到他实在忍不住了要说:「我看来看去,整个小学就数柱儿最白最好看。」我的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这件事仍然被当成我家餐桌上的笑话讲述,意思是爷爷很可笑。另一件被常讲的笑话是我第一次系皮带,不会拆,拉了一裤裆屎,一直不敢告诉别人,直到自己被臭得轰然大哭。
爷爷身上散发的邪劲,他对风水、周易、麻衣、点痣、戏本、中医的坚持,都让我那无神论者的父亲不屑,也因此,他的教育权逐渐被剥夺,我开始在乡村练习书法、珠算、智力游戏,直到父亲觉得还不放心,将我和弟弟接到横港乡,和他一起生活,接受他的监督。我在横港药店,接受了太多的殴打,我永远记得《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诗,是为: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但我也只记得这一首。我的父亲命令我每天背诵一首诗,计划是第一天背一首,第二天背两首,至三百天时背尽。我总是背不好这第一首,因此总是被当成不用功,被罚令跪在地上,直到背诵通顺为止。我现在不看中国古文,不喜欢唐诗,就像我的父亲不喜欢吃包菜一样,他在穷困的时候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后来餐桌再出现这东西时便会勃然大怒。
我的爷爷失去了我,但是他还有巨大的乡村,在那里他上山采药,配制神秘的药物,给人看风水,给人算命,有时候还搞来一种药水,把河里的鱼虾药个精光,让自己足足吃上半年,有一年他养鸭,鸭子得瘟疫死光了,他就把它们制成板鸭,在楼阁上挂满两排。我的父亲回来时总是和他大吵,这个时候他展现出殊死搏斗的架势,说吃死了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我的爷爷逐渐成为乡间的一个传说。时常会有些邻村或远地的人提着红鸡蛋或腌腊肉过来探望,我的爷爷总是问:「孩子还好吗?」
「好啊,好的很,到处蹦。」
我的爷爷就很愉快地收下物什。
文章选自《子宫.节选》,阿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