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来说,青海巴仓农场有种种不详的征兆。
1958年,父亲在大跃进期间获罪,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押在闷罐车里,颠簸了十几天,最后被扔在青海省贵南县的巴仓农场,获释后在此定居。
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安稳生长于兹。但大哥20岁那年,去场部的文化室看电视,在向管理员要钥匙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地去世。
一年之中,跟大哥一样突然死亡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有人说,前些年这里死了很多犯人,邪气重,专克年轻人。
大哥的离世,让父亲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怨恨。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让我们离开农场。他对我们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读书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他对我们的学习要求严格,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的语文成绩才70多分,父亲一把扯烂成绩单,然后把我拖到外面,说要把我活埋了。他期盼着我们长大后,可以走出农场。
但我对农场的感情和他人不同。比如这里随处可见的狼毒花,根、茎、叶均有剧毒。有人觉得,那象征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但我偏偏喜欢采回来一大捧,摆在我家的土胚房里,点缀些原野的生机。
刚开始,父亲只是试探母亲:“要不,我们一家人迁回我老家生活吧?”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在这里都习惯了,再说,转学过去,会影响成绩。”父亲轻声嘀咕道:“人年纪一大,就更想老家了。”
1989年年初,父亲预订了车票,准备春节期间带全家人回老家探亲,但出发的前一天下起大雪,道路封闭,车辆不通。那个春节,父亲过得闷闷不乐。
大哥离世之后,父亲离开的决心更甚。有时候喝了酒,就冲母亲吼:“要是当时听我的回老家,儿子就不会死,这里不能呆了。”
尽管心脏病、类风湿、高血压等疾病缠身,也没能动摇父亲。上高中时,父亲决定先把我送回蒋村。一直以来,父亲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回老家的行李是父亲帮我收拾整齐的,一条被褥,被绳子紧紧地捆扎成一团。
独自去往陌生异乡,让我无比惶恐。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出了家门,原野已经被帷幕一样的暮色包围,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回到屋已很晚,父母都已经睡下,我偷偷地把捆紧的被褥松开。第二天起床时,被褥又被捆好了。父亲看我一眼说:“我送你上车站。”我眼泪就刷地流下。
我转入蒋村的一所学校,寄住在大伯的家里。父亲自己也在到处送礼托关系,要办理病退,尽快回到老家。
蒋村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让我最不适应的是气候,潮湿、闷热,夏天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咬得全是包,还流着脓水。
一天晚上,我特别想念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父母,独自一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流眼泪。有一位村干部路过时看到我,担心我出事,把大伯一家人都叫来了。
父亲去世后,以前常念叨要回青海的母亲,倒是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在浙江生活,语言不通,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亲人,她内心的那种孤独和寂寞,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在母亲面前,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从不跟她谈论有关青海的话题,怕触动她的思乡之情。
一天晚上,母亲和我正吃着饭,她说:“我以后死了,你把我跟你爸爸葬在一起,我陪着他,你爸爸,可怜。你大哥,更可怜,青海那么远那么冷,没人陪他。”
我听后泪水直流,又怕她看见,就偷偷地抹去,心里说:“妈妈,你也可怜。”
我经常会在睡梦中回到巴仓农场。2005年7月的一天,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鬼使神差,独自一人坐上去西宁的火车。但下了火车,我没敢坐上开往巴仓农场的汽车。
我怕到了那里,看到那些熟悉的景和人,再也不肯离开,于是立即买下一张返程的火车票。
猛然间,我在自己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渐渐的,对他的怨气变成了理解。
父亲离乡时才17岁,跟我离开青海时的年龄相仿。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上初中的孩子。1958年,“大跃进”运动期间,父亲告发占有集体物资的生产队蒋队长,举报不成,反而因此获罪。
那年的10月初,家门口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红如烈焰。父亲被判了15年,被带走时,没有告知家人一声,也不允许捎带换洗衣服。
父亲被送往西北劳改农场,从事种地、喂猪、牧马、赶车、制坯、烧窖、修渠等劳动。父亲拼命干活,希望能减刑,早一天回到老家。1971年10月中旬,获得两年减刑的父亲刑满释放。那年,他30岁。
一位姓区的管教干部找父亲谈话,建议他留在农场:“回老家种地,生产队记的是工分,年底才分红。倒不如在农场就业,每个月有48到52元,发的还是现钱。”
父亲说:“我还是想回家。”
那天,巴仓农场下起那年的第一场雪。父亲走出劳改农场大门时,仰起头,让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整整呆了13年的地方,然后一转身,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与父亲阴阳相隔8年后,母亲去世了,她和父亲终于葬在了一起。我和前夫情感不和,离了婚,女儿也判给了他。我彻底变成了在异乡漂流的浮萍。
2014年,我在一家销售公司工作,有一次,我到江苏南京联系业务,天下着瓢泼大雨,站在窗前望着雨雾中的城市,忽然特别想念巴仓农场。
我取出手机,在qq搜索框上输入“巴仓农场”,立即跳出来二三十个群,我一一加入,看到好多熟悉的名字,有小时候的玩伴、邻居和同学。
看到我的消息,他们又惊又喜,说:“王小玲,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们大家都非常想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那一夜,我失眠了,睁眼到天明。第二天,我给杭州的二哥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决定,二哥沉默了一下,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回去吧。”
次月,我去父母的坟前上了香,然后锁上门,提着行李箱出了村。难道是巧合?56年前,父亲离开老家时,也是柿子红熟的时节。
本来,我不想让女儿知道我回巴仓农场,走到村口时,正好遇到她放学回来。她问:“妈妈,你去哪儿?”我说:“妈妈回家去。”女儿疑惑地指了指我身后的房子说:“家不是在那里吗?”
我没有回答她,上前紧紧地抱了抱她。我相信,女儿长大以后,一定会懂的。
离巴仓农场越来越近,我透过车窗,看到点缀在原野上的狼毒花,内心反倒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踏实和放松——这是回到故乡的感觉。
回到巴仓农场的第二天,我去给大哥上了坟。转眼近20年时间过去了,坟上已经长出了萋萋芳草,也摇曳着几束狼毒花。
知道我回来了,许多玩伴、邻居、同学都来看我,大家在一起聊天、吃饭、喝酒,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开了一家贸易公司,需要经常游走于青海各地组织货源。
虽然辛苦,但也开心。路过旷野,我停下车,张开双臂,大声地呼唤、唱歌。
图|王小玲
生活在浙江的女儿,是我最大的牵挂。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下来以后,我希望女儿也能走进青海,毕竟这里,是她外婆的故乡,是她外公工作和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也是她妈妈难以割舍的家园。
2016年的暑假,我把13岁的女儿带到了巴仓农场。
我陪她去了我们曾经的土坯房和小吃店,带着她去原野上采摘狼毒花,带着她去见识在高寒地带顽强生存的牦牛,也给她讲了许多往事。
但到了第4天,女儿的新鲜感过去,变得沉闷起来。那天正吃着晚饭,女儿说:“妈妈,我想回家了。”
我听后,心往下一沉。我知道,在女儿的心里,她的家,在浙江常山那个名叫蒋村的地方,不是青海的巴仓农场。
父亲的故乡,是我的他乡;父亲的他乡,成了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又成了女儿的他乡。
人生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却很少。可以回的地方,是家,是故乡。然而,对于我们一家三代人来说,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以上为王小玲口述
作者 | 马 朝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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