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小黑鱼
我看日本电影不多，读日本书籍更不多，所看所读多是偶然成之，观看经验也就有限，但大体说来，日人做事温和而细腻，条理而严谨，表达情感不造作，不使蛮力，不煞有介事，细节上又特别见功夫，手造如此，写书如此，拍电影亦如此。
去年八月，《小偷家族》在国中上映，市面冷清。同期上映的《西虹市市首富》，像梁山好汉的忠义堂，热闹喧嚣以至欢狂。作不恰当之比方，犹如红酒对可乐，乍看去颜色都差不多，但显然国人还不太习惯葡萄酒。其实早在当年五月，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就被《小偷家族》摘得。
之前我推荐过是枝裕和的《如父如子》、《步履不停》，加上这部《小偷家族》，可谓家庭三部曲，这三本书都有同名电影。家庭剧，就我所见，国中导演似乎从来没有拍出过这种层次和境界的电影，一涉及家庭，不是苦大仇深，就是嬉皮笑脸，不是打了鸡血励志，就是家长里短的平民版宫斗。长期拿这种东西喂养观众，直如喂饲料，越喂越傻。读者诸君明鉴，当自省而求己，开拓观影和阅读疆界，若有相当程度积累，当同感我的直言与浓情。
是书故事简单而复杂，语言平和而谦然，情节流畅又曲折，感触细微又震撼。人物像工笔画，一句一句写下去，一笔一笔描出来，温馨而动人。不要试图在这里找坏人，也不要试图在这里找好人，只能说，人就是人，一身堕落的同时不忘向上，一手作恶的同时转念向善。
一家人朝夕相处，其乐融融，居处简陋，四周高楼林立，就像住在木板残缺又参差不齐的桶底，天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这家人除了贫寒一点，看上去阖家欢乐，安康而幸福。有奶奶初枝、爸爸阿治、妈妈信代、儿子祥太、信代妹妹亚纪（沙香）。
开篇即是父亲阿治掩护儿子祥太在超市偷东西，回家途中，寒风瑟瑟，一小女孩，五六岁，独坐门前，衣服脏，光脚，穿拖鞋，眼光呆滞，其实也经常见她。阿治心生怜悯，把女孩带回家，其身多处淤青，显遭父母虐待。
当夜，信代不愿留，给女孩吃饱，要送回去。临到门口，窗内男女吵骂不绝，其言恶毒，其声暴戾，“那小东西，还不知道是谁的种！”，“我也不是自己想把她生下来的”，信代瞬间想起自己母亲只要一喝酒，就打她，说这种话。信代又抱女孩回家，这并非出自对那孩子的爱，而是来自对涌上心头的过往的恨。
初枝问信代，为啥选阿治，信代说，“他不打我”，奶奶说，“不打人的男人多了去了。”但是奶奶每次喝醉酒，都会说“真想躺在好男人的怀里。”
阿治懒，作日工受伤，工友送他回家，全家忙做一团，表演一家人的感觉。亚纪在风月场所上班，沙香是她在店里的化名，初枝知道这些却不露怒色。这是什么奶奶？疑窦丛生。
初枝从银行取钱，自言这个和赔偿金差不多，亚纪问这不是养老金吗？初枝楞了一下，说，对……养老金。亚纪知道奶奶初枝婚后不久，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抛妻弃子。
“不要房租，不要生活费，初枝以这样的条件让亚纪住了进来。”哦，亚纪和初枝什么关系？
一天，初枝坐完地铁坐公交，走很远，去一户人家。这家男主精干，女主漂亮，小女名叫沙香，父母说姐姐亚纪在国外读书，言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初枝有报复得逞的满足感，她经常来这家，也不多说什么，走时，男主总给钱，说是补偿。这家所挂遗像之老年男子，即是初枝前夫，这男主是她前夫其妻所生之子。
数月已过，突然电视报道小女孩失踪案，警方追查，他们赶紧给小女孩理发并改名。信代第一次给别人理发，不知道该怎样做，她回忆，“打小时候起，母亲就在风俗业工作，没做过一顿饭，也没有陪自己玩过。”初枝和孩子在前面走，信代想，“她如果真的是我母亲该多好。”
八年前，信代做陪酒女，阿治是常客，后来信代遭丈夫家暴，逃出来与阿治同居，阿治和初枝是在柏青哥认识的，柏青哥是赌博机器。初枝独居，遂邀请阿治和信代与自己同住。“阿治”和“信代”，其实是初枝儿子和儿媳的名字。儿子与儿媳早就搬家另住，也几乎不来看她。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人，几乎都有两个名字。其实儿子“祥太”，才是阿治的本名。
祥太带小女孩出去偷东西，没被发现，后来再去，事泄，他跑，店主大爷追出来，把雪糕给他，说，给你，有个条件，别教妹妹学这些。他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苦涩的东西在往上涌。
信代，洗衣店工作，一天，店长让她与另一工友商量，看谁主动辞职，那工友说，你要辞职的话，我就替你保守那小女孩秘密。信代恨不起，对方也是妈妈，也要养活孩子。
亚纪妹妹沙香，在家里学校表现都好，父母关注可能多一些，但亚纪感觉自己被抛弃，遂离家出走。亚纪在风月店用妹妹名字，隐藏着复仇的情绪，这与初枝一次次找其父母有共同点。
一天，小女孩牙齿掉了。你看是枝裕和，他不说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用小女孩牙齿掉落，折射时光流逝，表示自然生长与淘汰。果然，初枝睡梦中死去。叫救护车，全家人秘密就曝光了。去火葬场，又没钱。阿治信代决定把奶奶埋在屋子底下，这样大家就不会分开。阿治想起十年，想不到又干了一次那事。
阿治手里拿着破窗器，祥太问，你那时候是想偷东西还是想救我？原来祥太是阿治从一辆私家车里救出来的，停车场，夏天，祥太只有几岁，在车里待了很长时间。这天，祥太带着小女孩，嘱咐她，今天你就站在这里，我一个人工作，事泄被抓。警方顺带抓到亚纪，信代，阿治。小女孩被送回家，父母还是吵，打孩子。挖出初枝尸骨。十年前，阿治帮信代杀了丈夫，也是埋尸屋底。信代一口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祥太进了孤儿院，阿治一个人生活，偶尔去监狱看看信代。这天，祥太去看阿治，阿治说，其实那次我没想着救你，我就是想偷东西来着。信代也告诉了祥太，自己和阿治当初在什么地方，什么车，谁的车上抱走的他。“你如果想的话，一定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在送祥太回孤儿院的路上，祥太说，其实我是故意被抓到的。阿治觉得这个少年，远比自己像个大人。车离开很远了，祥太第一次叫了声“老爸”。
这日夜相处的一家人，彼此背后藏着无法言说的往事和复杂的勾连。祥太在整个故事中，有个非常不起眼而又特殊的表现，经常看书。
第一次读书，是墙上有照明头盔，阿治作油漆工用过的，晚上祥太用它来读书。非常不起眼的一个细节，读到这里，你不会对这个细节有什么感想，最多是说这小孩还比较好学。
第二次，是祥太整个上午几乎都在看书，看旧教科书。你读到这里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第三次，是祥太问阿治，有没有读过语文课本里的《小黑鱼》。阿治说他不懂语文，祥太说，《小黑鱼》讲得是小黑鱼和大家齐心协力干掉大金枪鱼的故事。祥太问，它们为啥要干掉金枪鱼？阿治说，那当然是金枪鱼好吃咯。祥太觉得不是这样的。说实在的，读到这里，我也没在意。
第四次，祥太在读“小黑鱼游着，在漆黑的海底，它很害怕，很寂寞，也十分悲伤。”阿治闭着眼睛在听。读到这里时，我就有点在意了。就在想，作者为啥反复提及“小黑鱼”？有什么用意吗？
后面没再写祥太看书，但是有两次写到和小黑鱼有关的情境。一次是全家人在夜幕中听附近高楼外面升起的烟花，楼高，他们看不见。文中写到“6个人如同游在黑海底下的鱼抬头望着照射在水面上的阳光那样，注视着高层住宅那头露出来的一小块夜空。”
最后一次是，祥太和阿治在海边钓鱼，阿治说不能养起来吧，祥太说应该养不活。“两人站起来，把水桶里的鱼放回海里，竹荚鱼幼小的黑色躯体，很快在浑浊的海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家六口，全都像小黑鱼一样，消失在浑浊的生活中。
《小黑鱼》是美国儿童作家1964年创作的。讲海里有一大群小鱼，都红色，只一条黑的，这天，金枪鱼吃了很多小红鱼，小黑鱼侥幸逃脱，害怕孤独，四处游荡，它看见水母像彩虹果冻，看见虾像水下行走的机器，看见海草长在糖果般的礁石上，看见海鳗的尾巴很长，后来它又发现一群小红鱼，说咱们游在一起，变成海里最大的鱼，等到它们游得像一条大鱼时，小黑鱼说“我来充当眼睛”，他们在清凉的上午游，在阳光灿烂的中午游，把大鱼都吓跑了。
故事就这个，很简单，但是蕴含的哲理很深，团结，互助，友爱。现在你知道小黑鱼故事的来龙去脉，再去品味书中祥太反复提及小黑鱼的故事，不难明白，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小黑鱼。（文/杨国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