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怀宁
文首发于《婚姻与家庭》杂志2019年9月上
每当我忆起童年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把笤帚和一架钢琴。
笤帚的历史那是相当悠久了,早在外婆初做母亲时,它就已经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地靠在墙角边,睥睨着在堂屋里四下乱跑的孩子们。外婆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细细管教那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小屁孩儿们,于是笤帚就当仁不让地为主人分起了忧。只要孩子淘气顽劣,外婆就会操起笤帚,往那一个个小屁股上招呼。记得小时候,妈妈每次谈起墙角里的那把笤帚,语气中总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敬畏。
笤帚与笛子
妈妈5岁时,大概是1953年。那年,乡间发洪水,木盆到处漂着,七八个孩子哄抢一锅面片大声欢闹,村里的鸡鸭鹅牛猪羊被水冲得七零八落……这些画面,都是我这个在单位筒子楼里长大的独生子女难以想象的奇景。但妈妈的记忆逐渐模糊,有关于童年的那些事,她翻来覆去说的就只有这些而已,我很快就失去了新鲜感,便开始问妈妈一些问题:“那会儿外婆有给你讲故事吗?你有像我一样学钢琴吗?你的笛子是哪里学来的?”
妈妈总是摇头。刚刚建国的那些年,百废待兴,外婆永远在为生计忙忙碌碌,妈妈这一辈子也只有幸听她讲过几个神怪故事而已。而外公在外劳累一天回家后,似乎特别难以忍受孩子们的聒噪,他流着汗,抽着烟,看哪个孩子闹得狠了就抄起笤帚瞄准那个小屁股,笤帚简直成了他们与孩子沟通交流的唯一媒介。
得不到父母的回应和支持,热爱音乐的妈妈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乐器便是笛子。她从村里老人那儿千方百计借来一支笛子细细琢磨半天后,自己跑去竹林里砍回了一截竹子,做出了她这辈子拥有的第一件乐器。虽然没有笛膜的笛子根本吹不出什么音调,但妈妈依然对它爱不释手,晚上她拿着这支笛子给外公外婆看,不料外公勃然大怒:
“我让你天天玩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好好学习!”
笛子被塞进了灶膛,妈妈痛哭了一晚上。我可以想象她那时的委屈与痛苦,但在那个年代,她的父母却难以明白,或者无力去明白。生活的重压抽干了他们身体里的每一丝精力,让所有孩子吃饱穿暖都已经是难以企及的美梦,更遑论去顾及他们的心灵。
但妈妈心中的那个音乐梦一直蛰伏着,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苏醒。然而,也许她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20年,而且那梦落在了我——她的女儿身上。
笤帚与钢琴
1988年,我4岁了,刚开始学弹钢琴,我对所有事情都懵懵懂懂,包括这架大件乐器。家里的条件还算不错,在其他父母给孩子报手风琴、架子鼓的兴趣班时,爸爸咬了咬牙,砸重金买了架钢琴哼哧哼哧搬进了筒子楼。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我只知道自己每天必须练一个小时琴,每周还必须去严厉的钢琴老师那里上一堂课。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的样子很美,但那练习的过程却一点儿也不美。那时的钢琴,琴身格外庞大,衬得我像个只能仰望它的小小动物。
我每天都要从枯燥的哈农指法练习开始,然后按老师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弹奏那些不甚动听的练习曲,锻炼着自己酸涩的手指。小小的孩子哪里会喜欢这样千篇一律的活动?但那些年,筒子楼里的妈妈们时兴送自家孩子学乐器,每到傍晚,各种琴声交织不断。我也经常弹着弹着就发起了呆,坐在钢琴前浮想联翩、神思不属,但只要我的琴声中断不出两分钟,妈妈就会从隔壁房间冲过来一探究竟。渐渐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竟练就了一边弹钢琴一边看小说的“左右互搏绝技”,这下弹钢琴再也不无聊了,我心里颇为得意。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有一次我正看得投入,不想妈妈从背后突然杀过来,当场抓个现行。那一回,妈妈不顾我的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结结实实地让我尝了一顿“笤帚炒肉”的滋味。这一顿胖揍下来,我瞬间老实多了。
也许是尝到了甜头,以后只要我不听话,妈妈就会举起笤帚吓唬我。那本来是打扫卫生的塑料玩意儿脏脏的,丑丑的,我心里对笤帚的畏惧与厌恶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妈妈当着小伙伴的面又用笤帚吓唬我,我忽然怒从心头起,三两步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笤帚扔出窗外!妈妈当时就惊呆了,而我冷静下来后越想越怕,担心自己下一秒钟就会被暴怒的妈妈赶出家门。但妈妈的脸上阴晴转变了数次之后,只狠狠地吼了我一句:“下次注意点!”我如蒙大赦般抱头而逃。
那次之后,我感到自己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悄然的变化。“哎呀,条件好了,笤帚也变成了塑料的,跟个玩具似的,没有以前高粱糜子做的好用,吓唬人人也不怕了。”话虽这么说着,妈妈肆意行使家长权威的次数变少了,笤帚也渐渐地更多成了摆设,而我也会更自觉地做一些让她开心的事。因此,哪怕我一直都对钢琴没什么明显的兴趣,但还是依着她的意,从幼儿园弹到高中时搬家且要全力准备高考了,才停下来。而这一停就是10年,在这期间,我碰都不想碰它一下。
因此,家中摆放钢琴的那个角落就成了一个默认的禁区。我对它视而不见,妈妈对它长吁短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妈妈之间越来越经常爆发争吵。面对两人间的分歧,她总是反复述说自己的观点,却很少能心平气和地倾听并理解我的心,而我在灰心之余便也渐渐放弃了努力。她总说,我是逆反又可恶的80后,是这个时代的小屁孩,而我却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我和妈妈就像两头牛,各自拼命向两个方向使劲,疲惫时停下来彼此瞪眼喘粗气。当有一方累极而被拽跑时,胜利的那一方也只能感到片刻的轻松与解脱。我们之间永远被无形的绳子拴着,血脉的联结使得任何一方的胜利都会带着惨然的意味。
笤帚与她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颇为欣慰,因为比起五六十年代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关系,我和她之间的亲情算是向前进了一大步。外公外婆那个年代的父母,很少表达情绪与感受,一切爱和需要都在两代人互相传递的红包中无声且粗砺地表达了。至少,妈妈有时还能在电话里直接和我说一句“我觉得很难过”。
但我总觉得,我和妈妈之间,缺少一种比较彻底的理解。直到2011年的某一天,我忽然理解了30年前妈妈决定让我学钢琴时的感受。那台老钢琴早已被我搬到了自己的家中,但它还罩着30年前妈妈亲手用缝纫机裁制出来的防尘罩,柔和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洒在钢琴上,竟让我有种恍惚之感,心中那柔软的音乐梦落在了儿子的小脑袋瓜上。我有些哽咽地问儿子:“宝贝,你想学钢琴吗?”母爱泛滥,眼眶酸涩。接着,一声满不在乎的清脆童音让我彻底回到现实:
“切,我才不想呢!”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飞进了一把笤帚,也突然明白了它对于外婆、对于妈妈的意义:那立在角落里的笤帚,不管是高粱还是塑料,是她们维持自己的小家庭正常运转的方式,这一方小天地在这宏大而又艰难复杂的人世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却是她们唯一可以掌握的东西。对于妈妈而言,外公外婆的掌控毁了她的音乐梦,给她留下了不少伤害,她也将这种教育方式带到了我的生活中。
尽管如此,妈妈还是尽其所能地向前走了一大步,这和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巨大提高有着直接的联系。当生活达到了温饱甚至小康时,人才有更多的内心力量关注精神上的温情与富足。而且,我国这几十年来精神文明的发展也帮助蕴养了妈妈的心灵,她从理论上理解了外公外婆曾经的做法对自己的影响,于是努力反其道而行之,想给我更自主的生活。
正因为这样,我现在也有了往前再迈一步的可能。想到这里,我对儿子说:“好吧,我们可以不学钢琴。不过,你对什么有兴趣呢?足球、篮球,还是画画?”儿子一边把家里的无绳吸尘器当棍棒舞得虎虎生风,一边喊着:“踢球!妈妈,我——要——踢——球!”
好吧孩子,就按你的想法去追逐梦想吧!我会努力不让自己的掌控成为你的遗憾。也是时候给这台老钢琴换个防尘罩了,正好重拾琴音,让音乐重新变成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