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一个办法:动用非常手段。
禅宗的非常手段,有很多,比如“棒喝”。棒,就是打;喝,就是吼。代表人物,则是前面说过的临济义玄和德山宣鉴,号称“临济喝,德山棒”。其实,这两种手段,他们两个都用。其他人,也用,或者用类似的方法。比如水潦和尚,是马祖道一的弟子。第一次见面,就问了一个重要问题:菩提达摩祖师爷从西边来,是什么用意?马祖道一说,你先礼拜!水潦和尚刚刚躬身,马祖就飞起一脚,当胸把他踢倒。于是水潦和尚大悟,一骨碌爬起来,呵呵大笑而去。事隔多年,水潦和尚提起这事,还乐不可支,道是“自从一吃马师踏,直至如今笑不休”。
这就奇怪。禅宗,为什么要这样呢?
其实,棒与喝,还有胡说八道,跟呵佛骂祖一样。目的,都是为了直截了当地破执。请大家想想,众生为什么执?无非认死理。为什么认死理呢?又因为一般人心目中,总会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或者不能没有的东西。在他们看来,这种神圣的东西,一定代表着永恒而普遍的真理。这样的“理”,岂能不认,又岂能不“死认”?不能没有的东西,比如“我自己”,就更得“死认”。死认,就执著了。为了破执,就只能把这些东西也都予以破除。
那么,对于佛教徒来说,最神圣的是什么?一是佛,二是祖,三是经书。所以,要先拿这三个开刀。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最神圣的三个,都可以不当回事,还有什么可执著的呢?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不能没有的“我自己”,也没有了。
就把什么都否定了。那又怎么样呢?什么都否定了,就什么都不必否定了。吃饭睡觉可以有,娶妻生子可以有,建功立业可以有,升官发财可以有。甚至就连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也可以有。为什么这个也可以有?当然,禅宗决不主张和鼓励做坏事。他只是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能够觉悟就好。觉悟了,佛性就显现出来了。这就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也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怎么好办?该干吗,还干吗呗!而且,按照禅宗的观念,佛法就在人间,悟道当然也就在世俗之中。所以,禅师绝不会传授什么“独门绝技”,也不会给你什么“灵丹妙药”,他只会让你到生活中去。
还有一次,寺院里面新来了一些学生。赵州和尚去看他们,问当中一个说,你以前到过我们寺院吗?这个学生说,弟子来过。赵州和尚说,好,吃茶去。又问另一个,这个学生说,弟子没有来过。赵州和尚说,好,吃茶去。这下子,寺院的院主就看不懂了,就问赵州:大和尚,这一个是来过的,你让他吃茶去。那一个是没来过的,怎么也让他吃茶去?赵州和尚大声说,院主!院主说,在!赵州说,吃茶去!
原来学佛参禅、修行悟道,就是吃饭睡觉、洗碗吃茶。难怪禅宗是人间的佛法,简易的佛法,是“以有为求无为”。问题是,一样吃饭睡觉,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有人问过。有一天,大珠慧海那里,来了个“律师”。佛家所谓“律师”,是指善于背诵讲解经书戒律的僧人。讲律的,是“律师”;参禅的,是“禅师”。道不同,原本不相为谋。但那个律师,要来刁难大珠慧海这个禅师,就问:你们禅师,也用功吗?大珠慧海说,用功呀!那律师又问,怎样用功?大珠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律师就说,但凡是人,无不如此。他们跟和尚的用功,又有什么不同?大珠慧海说,那些人呀,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一句话,他们想不开!想不开,则吃饭不是吃饭,睡觉不是睡觉;想得开,则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这就是佛与众生的区别。
现在大家明白了吧?什么是“迷”?迷就是想不开。什么是“悟”?悟就是想得开。佛与众生,可不就只有“一念之差”?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那么,甭管什么人,甭管他干什么,也甭管什么时候,岂非都可以成佛?
这,就是禅宗为众生开辟的成佛之路。无疑,这是一条自由之路。
看来,禅宗不仅是人间的佛法,简易的佛法,自我的佛法,也是智慧的佛法。智慧与知识不同。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唯其如此,禅宗才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又千奇百怪的机锋与公案。因为学佛的人固然要有慧根,开悟的人也必须有机智。显然,禅宗的否定,不是否定,是肯定。或者说,是否定之否定。事实上,他们否定的是执著,肯定的是自由;否定的是教条,肯定的是自我。因此,只要不执著,什么都可说,什么都可做,什么都能有。但智慧的获得,却只能靠每个人自己。
于是,禅宗就从佛法变成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可以用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一位不知法号的尼姑所作“开悟偈”来象征: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那么朋友,你看见春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