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抬棺听书
临近年关,风沙似乎更大了。沙尘太烦人,觉得眼里有东西也不敢揉,越揉越看不清楚。下场雪就好啦,沙尘起不来,风就清了,气就活了。可是本地一周天气预报里说,没有雪,连乌云也没有。整个冬天没下一场雪,这个冬天似乎白过了。我老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叫葫芦嘴,地处漳河中游北岸北大堤北边。漳河有三四里地那么宽,真正的河身(当地人称流水经过的河床为河身)只有几十米宽,其余的全是沙丘,沙丘表层留有风的痕迹,仿佛水面的波纹,跟凿刀刻过似的。村子北边、东边、西边都是庄稼地,大约两千米外是漳河故道,皆老河滩,老河滩比新河滩要宽阔一倍多。老河滩里到处都是沙丘,经常有拖挂车或单斗拖拉机来老河滩拉沙,掘土机日夜轰鸣,沙土不见少,却越拉越多。
我对葫芦嘴最深的印象就是肆虐的风沙,铺天盖地,满眼迷蒙,整个世界仿佛被风沙占领了。只要有风,沙尘就横飞,弥漫得到处都是,所以这里的人把风沙当成了风的代名词,人们不说风天,而是说风沙天,这大风沙天的,出门要小心哟,别跌着碰着磕着!仿佛风沙给人蒙上了眼罩。我们这些被新老河套围困的人,没少沾光吃沙子。大风起处,人人土得掉渣,就别笑话他人啦,彼此彼此嘛。有时也怪,南来北往的风并不大,一进周围的河滩就大了,还老爱打旋儿,旋成一个又一个陀螺般的黄色柱子,村里人说,那是小鬼在推磨。我不信这个,宁可把此种现象归结为缺少植被,放任自流,无遮无拦的缘故。那些鬼里鬼气的柱子,应该是狂风激动过头的表现。
小时候,听娘讲过不少故事,某些故事从这耳朵飘进来,不一会儿就从那耳朵溜走了,但那则与银元有关的故事却生根在心里,时不时地吐芽,抽枝,蹿高,直想开花结果。
娘说临近解放那年夏天,有一位骑枣红大马的络腮汉子老在南河滩转悠来转悠去,像是在找东西。起先没人注意,那不都在忙割麦吗?十几天过去,场打清了,那位络腮汉子还在转悠,掂张小铁锨,这儿挖挖那儿插插。这撩拨起了好多人的兴致,都拿铁筢、抓钩、铁锨在南河滩里忙乱起来。络腮汉子见势不妙,干脆扬言说前不久有天夜里怕被仇家追上,把半布袋银元埋在了一蓬紫穗槐旁边,隔几天来找,所有紫穗槐蓬旁边都挖插过,硬是不见影儿,三老四少各位爷叔大哥兄弟们尽管放手找,找不到作罢,谁帮忙找到了,咱甘愿拿出一半作为酬谢。两天后,没人来河滩瞎忙活了,络腮汉子也悻悻然离去,再没露面,因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方圆三四里地的河滩里,所有紫穗槐蓬旁边都被反反复复挖插刨挠过了。
“那些银元呢,不会长翅膀飞了吧?”我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儿。
娘拒绝回答,脸上却漾着微笑,深邃而又神秘。
娘转而给我和弟弟扯起了姥爷。姥爷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扎彩匠,有一手绑、插、扎的漂亮活儿,画技也拿得起放得下。姥爷不仅在丧事上绑扎纸人、纸马、四合院、金斗银山等等,春节时也插灯笼,所以每年一入冬就开始忙活,饭棚、草屋、正房客厅等处,摞满了喜气洋洋周周正正大小不等五颜六色的灯笼,光靠批发也能赚些钱,维持全家温饱一点问题也没有,后来还买了几亩地。姥爷一贯省吃俭用,成月也不割一斤肉;非逢年过节,不让蒸一锅白面馒头;衣服老是这补丁摞着那补丁。就这,解放初还被划了个富裕中农成分。姥爷骂骂咧咧,在家“窝里炸”起码三天。正当举家人担心他会发癫痫病时,姥爷反倒安慰起了姥姥。
姥爷说:“昧妮儿他娘,甭想不开,有这座老宅子在,日子就有得过。”
姥爷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取名昧妮儿,是怕男孩儿不好成活,而女孩儿的命是柔韧而绵长的,所以在舅舅的名字里塞进了些女性的味道。
有一天,我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娘一再扯到风沙的威猛、肆无忌惮,姥爷经常去南河滩乃至对紫穗槐蓬的熟悉,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我十六岁那年,学校放秋假期间,老去南河滩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有一回发现蒲草窝里有只狐狸皮野西瓜,就快熟了,为防被别人薅走,我挖坑把野西瓜用沙土埋住了。隔两天再来,西瓜秧和那片蒲草窝全不见了,那里长出个沙丘,好在沙丘只有膝盖高,挖刨不一会儿,西瓜就露脸了。那时,我爹当着队长,有一年春三月他心血来潮,安排十几名社员去南河滩点种高粱,高粱耐旱也抗涝。我爹说:“就这五十来斤籽种,拣有草的地儿挖窑儿扔埋就是,能长草就能长高粱,成几棵算几棵。”一伙人点种一上午,下午再去,全傻眼了,剩余的籽种不见了。十多天后,某个沙窝里拱出一大蓬高粱芽,籽种失窃案才算告破。
生产队解散后,好多人见缝插针,在南河滩开荒种起了庄稼。我家全体动手,挖紫穗槐蓬,刨蒲草根、茅草根、抓地草根,开出两亩地,种上了花生,不料临到收获时,只剩三分之一,其余的被齐腰高的沙丘给埋了。
凡此种种,引我顺藤蔓想摸出个圆的或扁的,或大的或小的,或西瓜或甜瓜或冬瓜或南瓜来。
姥爷插圆灯笼时为降低成本,常用紫穗槐条替代竹篾子。紫穗槐没有主干,只长乱哄哄一蓬,至米把高,结出紫穗就蔫头耷脑,好像老朽了。络腮汉子二番来南河滩之前那段时间,没准儿刮过风,刮过一场迷眼大风,沙丘学驴打滚,把紫穗槐蓬连同那半布袋银元一并隐藏了起来。姥爷经常去南河滩割紫穗槐条,自然懂得这挪那不挪,清楚哪蓬紫穗槐原本存在,突然没了,它依然存在着,只不过由明处转移到了暗处。
白驹过隙,时间一晃就到了今年。
正月十六是闺女走娘家的日子,吃罢中午饭,姥爷对五个闺女和五个女婿说:“别忙走,这不,老婆儿,咳!你们的娘活不久了,家里有点私财,得当着她的面给大家分了。”
这么大一堆亮灿灿的东西突然摆在面前,令在场者甚感刺眼,缺乏心理准备。每个闺女八块银元,按农村里的说法,也叫银锞子,其余四十多个给了舅舅。舅舅兑换成现钱后,翻盖了北屋。娘对姥爷的拥有银元,一开始就知根知梢,因为这运动接着那运动,秘密便被长久封存起来,也许怕生锈发霉,娘才把银元的不翼而飞和姥爷扎彩的故事翻来覆去不知讲过多少遍。直到分掉那堆银元,娘才放心大胆地揭出谜底。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姥爷叫她拿张铁锨,姥爷也拿了张铁锨,神不知鬼不觉去到南河滩,把那半布袋银元起了回来。
都没料到,妗子会找后账。妗子的找后账并不明说,只说自己光顾跑堤坡放那群山羊了,不能照时照晌给老人做饭,老汉儿对五个闺女那么亲,不如轮流去她们家住吧。
新屋落成后,舅舅又去了市里,他在一家木器厂打工,很少回来。姥爷是个认死理的人,始终不承认自己做错过什么事,比如这些银锞子,设若继续埋在地下,你昧妮儿两口子能一步登天,住上比地主老财家都结实宽敞的玻璃窗房子?还地板砖、壁砖、马赛克、仿瓷涂料等,变着法儿拿票子里里外外胡粘乱贴?
舅舅是老幺,上面有五个姐姐,分别取名大花、二花、三花、四花,我娘排行五,叫领弟,可见姥爷姥姥当初盼儿子心切之情状。姥爷顽固不化地认为:“闺女咋了?闺女对爹娘老子那是连着筋的亲,半点虚假都不带的,给她们几个理所应当。”
姥爷压根儿不知道舅舅和妗子想些什么,也没法知道,自打姥姥清明节前去世,姥爷就没有机会和舅舅、妗子吃一个锅里的饭了。他在这个闺女家住一段时间,再去另一个闺女家住一段时间,能住多长时间,取决于有没有闺女拉排子车接他。
娘不止一次说过要把那几块银锞子还给舅舅,并直言不讳地责怪我姥爷犯忌了。
娘说:“爹,你真是老糊涂了,找不到北,摸不着定盘星了,偷着给闺女一点就给了,惹不起风波,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给闺女东西,实在欠妥当,昧妮儿又一向耳根子软,没个主见。”
姥爷不信那个邪,他说:“那么多银锞子扔出去,我倒弄出不是来啦?”
娘说:“你说呢?”
我爹插话道:“就眼下这情况儿,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因为分银锞子起意见了。全给昧妮儿多好,哪个闺女也不会嚼舌头说三道四。非要人人有份,这不是一口黑锅扣五个闺女头上,都财迷转向了吗?”
姥爷住我家快半年了,新近养成个习惯,每天早饭后都要去外面晒太阳。临街的小卖部窗外横着些烂木头,几位白胡子老汉儿老在那儿扎堆。太阳跃过树梢,不再红脖子涨脸了,转而灿烂成了金饼,晃得姥爷他们眯缝着眼直打瞌睡。
姥爷没睡,他塌陷的嘴唇张张合合,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对话。
“唉!怎么说呢,老了老了,老成一根朽木了,搁哪儿都碍事。”姥爷说罢这句话,有点凝咽,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只言片字,他眼睛里那些东西没准儿会夺眶而出。
方才我去小卖部买佐料,出来后,见姥爷目光散乱,神情颇为恍惚不安,便闪回小卖部门口留意了一会儿。姥爷时不时地朝东瞥一下,怕被别人窥破心事一样,倏地将视线收拢回来,敷衍一句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仿佛在掩饰什么。姥爷已过八十六岁生日,瘦得像根麻秆,走路时双手死死抓着枣木拐杖,好像那是唯一的依赖。走着走着,突然不由自主地左摇右晃起来,直想往墙壁和树木上撞。不会撞到人,墙和树不会动,人会动,一个个躲着他走,怕撞出麻烦来。空气到底被撞乱了。姥爷停下,嗓子里咝咝作响,像有什么堵在里面,影响呼气吸气一样,突然爆出一个生硬的干嗝儿,冷不丁把身边的东西吓一跳。
姥爷是在五年前的一个黄昏突然服老的,也可以说是被那头黄犍牛抵老的。姥爷说:“还好,看在我起早搭黑伺候它吃喝的分儿上,给我留了点情面,没舍得下蹄子往我腰眼儿上踩。”
这几天村里忙极了,家家户户都在蒸炸烹炖,但见炊烟袅袅婷婷,裹挟着扑鼻的油香味,弥漫,四处飘飞。再过两天就又是除夕了,到时各家仿佛约好了一样,一律偃旗息鼓,开始吃现成的了。过年除那些孩子们欢蹦乱跳外,最感荣耀的应该是长辈,尤其像姥爷这样的高寿老人。往往是,大年初一,天还黑洞洞的,一些老头老太太就起床了,在祖先牌位前点烛焚香,冲门屋地上铺领草席,搭好了迎接晚辈们前来拜年的架势。
分家后这几年,我和弟弟两家的蒸炸烹炖活儿,都是凑在爹娘住的老院过道棚下那口烧柴大锅完成的,烧柴上热快。我爹一手攥湿面,一手拿个薄薄的骨刮子,正忙着往油锅里下丸子,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昧妮儿咋还不来?早几天就该叫老汉儿回家过年了。”
我爹口中的老汉儿就是我姥爷,这是背后的叫法,当着姥爷的面,他可是口口声声爹长爹短的,叫得蛮甜的。
娘说:“他爹,要不傍黑我去东头看看?”
我们葫芦嘴是个大村,东西三里长,解放后分成了三个大队:东葫芦嘴、西葫芦嘴、中葫芦嘴。舅舅家在东葫芦嘴,我们习惯称东葫芦嘴为东头。
爹说:“去看看呗,都年根儿了,昧妮儿要想让老汉儿在这儿过年明说,咱会好好待承的。不过,真要那样的话,他可就要落不是了。”我爹话音未及落地,就见一股旋风越墙进了院子。娘着了急,顾不得跑屋里拿盖单,从蒲墩上跃起,扑向案板,弓身用胸脯把大半盆炸好的胡萝卜丝丸子、小酥肉和豆腐片罩住。我丢下笊篱,顺手抓过锅盖,油锅被扣个严严实实。
爹不明就里,嚷嚷道:“盖锅干吗?就剩这一把面了!”
呜……
旋风旋过,爹咂巴了两下嘴,嘎嘣脆响,肯定有沙子被嚼碎了。爹走近猪圈,拨拉掉手里那把沾满沙子的面团,漱了口,颐指气使地对我说:“哎 ,书汀,去街里把老汉儿叫回来,喝紫菜蛋花儿丸子汤。”
风堵着街门吹,一些琐细的穰草从柴禾垛顶溜下来,夹进孩童中间,在胡同里追逐、嬉戏起来。
“啪!”一个圆木盖从北邻靳根儿家平房顶刮下来。我知道这个圆木盖是他家盖酱缸用的,酱缸没了盖,就会进沙,沙酱是不能食用的。我敲他家的门,没人应声,八成去南寨串亲了。春节前,夫妻去给媳妇父母送油炸品是我们这片村子里的习惯。我铆足劲儿把圆木盖扔上了他家房顶。
我到了小卖部。小卖部窗外只有王戊歧一个人,灰暗的老脸,搭出一副旁若无人的倔相来。
“戊爷,我姥爷呢?”我问。
戊爷闷声不响。再问一遍,那话像落在了冰层上,溅不起一丝波纹。我掏出一支吉庆烟递过去,打火点着。一股烟雾从戊爷鼻孔喷出来,他的面颊更阴郁了,却不回答我的问话,八成方才走了神儿,没听见。endprint
我放大声再问一遍。戊爷哆嗦一下,那支烟也哆嗦一下,从指缝漏掉了。他低头去捡。戊爷更哆嗦了,那支烟的过滤嘴被捏扁了,才没有再次脱手。戊爷结结巴巴地说:“你姥爷他回、回家了,半晌就走、走了。”
“回家,回哪个家?”
“回你家呗,还能回哪个家?你舅不来叫、叫他,他好意思回、回东头?”
我的思绪还在戊爷身上。他有四个儿子,都在建筑队干活,大儿子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工头,咋就不能为老人买个棉大衣穿呢?
我姥爷有个羊皮大衣,是我爹入冬那会儿在称勾集旧衣市场花一百二十元钱淘到的。我爹说当时他手里只有一百块,卖衣服的说低于一百五十块钱不卖,口紧得很。我爹转一圈回来,又去和那卖羊皮大衣的磨牙斗嘴。我爹说:“你看,我把给自己买的一件棉坎肩退掉,才凑一百二十。老人真该穿件羊皮大衣了,今儿你卖就卖,不卖也得卖。”那人说:“为啥?见过欺行的,还没见过霸市的,我就不卖,你能怎么样?”我爹说:“你是胡周村的李伍对不?家住村西头对不?我能把你家院墙外那几棵毛白杨卖个好价钱,你信不?”那人这才认出我爹是木柴经纪人,顿时哈哈哈哈大笑,笑毕,说:“看在你对老人一片孝心的分儿上,一百二给你了。赔几个换份人情,值。”我爹说:“老人是我儿子姥爷。”那人说:“你对亲爹娘老子更不会孬。”
还没走到老院门口,我就被一辆白色面包车截住了。面包车鸣笛三声,算是对我打招呼问了句好。随之“嘎”一声停下,这意味着有事要谈。身着棕色呢子大衣的王大胖打开驾驶门下来,递给我一脸微笑的同时,扔给我一支玉溪烟。王大胖说:“我刚从县医院回来,儿媳妇争气,生了个带把儿的,我想请你这个大作家给起个名字。”
“恭喜你!仁义礼智信,你想取哪方面的名字?”
“我想……财、金钱,这方面的。”
“好的,我查查字典词典。”
“抽空去我家吹瓶酒呗。”
“好的。不过……”我欲言又止。
王大胖说:“有话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办好。”
“这事很简单,你肯定能办好。”这话我说得干脆利落。
娘见只有我一个人进门,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姥爷准又跑南河滩晒太阳了,数落几回,没人搀扶别乱跑,别乱跑,硬是不听,老爬高翻堤去下坡地,嫌风还不够冲啊。”
我禁不住发笑。娘问我笑啥,有啥好笑的?我说:“我笑你说姥爷乱跑,姥爷要能跑几步的话,就该烧高香喽。”
我翻过大堤往南可见村庄般大小一片白沙地,姥爷枯槁的身影已经接近坝头,像一根会走的麻秆,还在蠕动。空气里似乎有无数钢针,扎得面孔生疼,指头肚麻木,我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便快跑几步,拦在姥爷身前。
姥爷肯定也冷得够呛,他把僵硬如鸡爪的手缩进袖筒,呼出白花花的哈气,那绺山羊胡子一撅一翘地说:“你甭管,我好不容易挪到这儿。”
我说:“你不回家,挪这儿干吗?去晒太阳?”
姥爷说:“不差,晒太阳,河滩里的太阳暖和,不信你去沙窝里试试。”
我没说我试过,也没说那是在夏秋风暖日丽时节,只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心说姥爷太可怜了,所谓苦瓜种在黄连地上,大概指的就是姥爷这类有家难归的人。有个想法呼地冒出来,吓出我一身冷汗。假如姥爷欲绝尘而去,趁狂风大作龟缩在沙窝里,用不了半天工夫,就会被沙尘掩埋住,倒省了请人掘墓坑堆坟头了。
朔风打着响哨,吹出我两眼泪水。我边哆嗦边说:“姥爷你、你、你走路太慢了,不如我、我、我背你回去吧?”
“爱背你就背,反正我还会挪出来的。”
果不其然,吃罢中午饭,我爹去小卖部买鞭炮,回家路上一仰头,见老汉儿又要登高翻堤,不由大吃一惊。我爹三步并作两步追到跟前,往回圈姥爷,嘴里止不住地埋怨:“这大冷的天儿,去南河滩晒哪门子太阳,不要命了?”
姥爷吹胡子瞪眼:“多管。我没人身自由了还是咋的?”
午饭后,娘让我去找文慧娘,求她剪窗花。文慧娘的剪纸手艺在这一带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什么鸳鸯戏水、喜鹊登枝、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老寿星捧蜜桃等等,剪得玲珑剔透,活灵活现。一张薄薄的纸片,变化万千,让人无不啧啧称奇。她还爱唱小曲儿,自编自唱,倒也活色生香。文慧娘家院里屋里都是人,都大眼瞪小眼,寡言少语,肃静得像在过大堂。原来,吃中午饭时文慧娘不见女儿文慧和女婿笙两口子过来送油炸品,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刚被洗了胃,这会儿正打点滴呢。我进到东屋,见文慧娘躺在里间土炕上,头被双层枕头垫高着,面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草纸。文慧娘年轻时算得上村里第一美人,他的丈夫是下窑工人,结婚后十多年没开怀,就抱养了姨表姐三个月大的女儿文慧。文慧十八岁那年,看上了本村一位叫笙的小伙子。笙长相一流的帅气,木匠瓦匠活都精通,他的能说会道在村里也是拔尖的。文慧娘因为“文革”运动中与笙的父亲有隔阂,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文慧为情所迷,瞒着娘就和笙领了结婚证,前年冬出嫁那天是从亲娘家上的车。两年多来,文慧没回来看过娘,文慧娘绝望透顶,喝了敌敌畏,幸亏被老实巴交的丈夫及时发现。
文慧娘有气无力地说:“书汀,你坐。”
坐哪儿啊?那么多人站着,我只好也站着。我这人心直口快,担心抢救不当出意外,就说:“不如这就去县医院看看,那里医疗条件好,医生也见多识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文慧娘摇了摇头,说:“我喝得不多,就三口。”
“你当那是白酒啊,一口就超了!”我不客气地说。
村医荣根平说:“要不,去县城一趟?”
文慧公公看一眼文慧,又看一眼笙,见他俩不吱声,自己也没吭声。文慧爹也没吭声,他在换煤球,似乎所有的交谈与他无丝毫相关。
我走了。没走多远,就见一股大旋风盘旋而来。我一溜小跑钻进一条小胡同,总算躲过一劫。
夜里,娘带着油炸品去了东头,给舅舅妗子说些啥无从知道,只见她一回家就长吁短叹,当着姥爷的面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笑逐颜开起来。其实那笑比哭还难看。
娘低声下气地劝说姥爷:“爹,安生在这儿过年得了,不缺吃不缺喝的。”
姥爷摆摆手:“啥也甭说了,在这儿过年就在这儿过年,爹听你的就是了。领弟哟,爹没能耐了。”姥爷面朝墙壁躺下,他的表情一定很复杂。
次日早饭后,贴罢对联,我奉娘的指令搀扶姥爷去小卖部门前晒太阳。尚未走出胡同,瞥见大街里有人跑来跑去,间或夹杂着几句大呼小叫,像是谁家出了什么凶事。姥爷哆嗦一下,住脚不走了。“回,咱回。”姥爷说,“王戊歧走了,一准是他走了,他说好这几天要上路的。唉,说走就走了!我答应送他几样纸色,这就回家扎去。”
我半信半疑,跑街里一问,还真是那么回事。竟有人死前给别人下通知。姥爷板着沟壑纵横的脸,那绺山羊胡子一撅一翘,神情甚是古怪,等他戴上夹鼻老花镜,倒平添几分儒雅气,蛮像一位私塾先生。他每逢过年都要糊扎东西。
姥爷手法娴熟,又有我打下手,进度可谓飞快。每扎好糊妥画毕一件,姥爷总要以一句话做结。
“戊弟,有你的窝啦!”
“有听的啦!”
“有看的啦!”
“有骑的啦!”
“有人日夜守着陪你说话啦!”
姥爷把四合院、收音机、电视机、高头大马、童男童女制造完毕仍不罢手,又要绑扎风筝,说是给聪聪(我儿子)的,还说多弄几个,省得以后每年都要买了。
“到时现弄。”我说。
“现弄?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那会儿沤成灰了。”
我打不成下手了。我在发呆,脑子乱成了瓢勺里的糨糊。年关黑着脸,伸一个小拇指就把戊爷勾走了。我姥爷,还有文慧娘等老迈者,不定哪会儿就会消失,如烟飘散……
姥爷让我把几样纸色送到戊爷家,我没有亲自去送,一为风太大,得跑好几趟;二为我不愿去王家,没有理由,反正不愿去。我指使九岁的儿子聪聪去王家叫人来拿。很快就有几位戊爷的孙子孙女、侄子侄女过来了。有个小伙掏出一百块钱给我,我说不要钱,他说掌事的说啦,白事不能白用人家的东西。我想想也是,规矩破坏不得,就收了一百块钱。
舅舅从市里回来十多天了,直到今天中午,才来到西葫芦嘴,但没进我家。王戊歧的大儿子就是王大胖,我舅舅和他是拜把子朋友,应该能过来当半天孝子。村里举凡上年纪的人死了,称为老丧,也叫喜丧,按陈年旧规矩要停丧五至七天。王戊歧例外,当天就封棺下葬,因为骑着年,这年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不能隔载。丧事上异常冷清,用“空前绝后”一词形容也许更为贴切。许多人被拉拽来了,一转眼纷纷开溜,说是闻不惯那股腥气味。
听到有人在街门外喊我的名字时,我赶紧往厕所钻,少不更事的儿子对来人说:“俺爸说他不在家。”我怕跟王家弟兄接触多了,连带遭人唾骂。
抬棺的人是从外村雇来的,既雇就得出工钱,每人一百,临走还得奉送每人一挂千头鞭炮,说是为了除晦气。这几年搞丧葬改革,镇政府和村里均设有丧葬委员会,专门监督尸体的火化,说白了就是必须见到骨灰匣子,之后埋殡与否,无人干涉。戊爷特殊,省略了去火葬场那道程序。傍明时,他在冰窖一样的过道旁小屋里拢一大堆劈柴,把自己火化了。
据说,戊爷得了噎食病(胃癌),四个儿子受四妯娌挑唆,比拼着往一旁撤,躲得远远的,硬是没人出钱为他抓药请医生。甚至蜂窝炉坏了,也没人修理或者买个新的。修好或者买个新蜂窝炉,连带着还要买煤球,谁也不想抢这个风头。
戊爷在南河滩开有一亩半荒地,六年前实在做不动了,才让西邻张印代种,张印常年下建筑队,真正代种的其实是他的瘸腿媳妇兰妮儿。兰妮儿每年给戊爷四百斤粮食,将就够吃。兰妮儿是个死心眼子,看不惯戊爷四房儿媳妇对老人不管不顾,她顺便把戊爷的吃菜问题也给解决了,隔三差五的,总要隔墙头递给戊爷一点青菜,反正,戊爷总能吃到新鲜蔬菜。冬天,兰妮儿给戊爷送来泡白菜或洋姜咸菜,戊爷乐得眉眼儿里都是笑,拇指竖得高高的,感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戊爷经常去帮买树的人刨树,好收拾些树枝,用排子车拉回来,剁成段,以备冬天取暖用。柴垛里有他日积月累捡回的棉花棵、豆秸、辣椒秧、花生秧、红薯秧、玉米秸秆,还有麦秸,麦秸好引火。戊爷总是在小屋当地拢一堆火,等屋里暖和了才上炕睡觉。这次那堆火特别大,把所有的劈柴全用上了,他没上炕,直接睡进了火堆里,尸骨无存。
舅舅在王家喝罢酒已是下半夜了,也就是说,已经到了大年初一凌晨。舅舅是和王大胖一块儿来的,俩人醉了一对儿,将我家院门擂得山响。我在西院听到动静后,急忙起床,趿拉着棉拖鞋过来,想弄清究竟发生了啥事。只见舅舅不由分说,把姥爷连人带被窝枕头棉袄棉裤鞋袜等,一古脑儿卷了起来,搁在排子车上,拉了就走,像在抢劫什么。再晚两三个时辰,拜年的人就该上门了,姥爷离开得还算及时了。
王大胖没走,二番进屋,跪当地上就嘭嘭嘭磕响头,给我爹娘磕了又转过来给我磕,也是嘭嘭嘭的,额头血红,地上顿时多了几块铜钱大的黑斑。他给兄嫂(我爹我娘)磕头无可厚非,可给我这个侄子辈儿的磕头就有些乱套,不成章法了。
我爹说:“大胖,你醉蒙头了吧?书汀可是小辈人,你这不是折他阳寿吗?”
我娘说:“就是,你该不是被戊叔的死气糊涂了吧?”
“我清楚着呐!呜呜!我该死!呜呜呜!我真他娘的该死!呜呜呜呜!要是听书汀侄子的话,我爹就不会死这么恶!呜呜呜呜呜……”王大胖嘶哑着喉咙连哭带说,像一个碎嘴子的娘们儿。
我爹我娘都愣了。
我明白,王大胖没把我交代他的话当回事。昨天中午那会儿,我让他给戊爷好赖弄件棉大衣穿,王大胖满口答应,说有有有,他有一个军大衣,几年前就压柜底了。如果昨天入夜时王大胖把军大衣送给戊爷,戊爷绝对不会自焚。可惜,王大胖下午三点多开车去东葫芦嘴打麻将了,半夜才回来,见老院烈焰冲天,他跳下车飞奔过去,却追不上老爹走的速度……
回西院后,我睡意全无。
正月初二早晨,文慧娘死了,死在120急救车拉她去县医院的途中。村医就那么点本事,灌肥皂水洗胃,之后一瓶接一瓶打点滴,别无他法。一场火并未扑灭,它还在烧,在人眼看不见的肠胃里,腾燃起熊熊烈焰,直至这可怜的生命灰飞烟灭。
初七,我去机关上班,骑摩托车刚行驶到离家二十多里的县城南关,就被电话追上了。电话是舅舅打来的,他勒令我立马骑摩托车回去找姥爷。舅舅说:“我把东、中葫芦嘴前后街的胡同转遍,也问过不少在街旁墙根儿晒太阳的老人,都说没见你姥爷,你家也去过,剩下要找的地儿就是你那四个姨家了。”
姥爷会去哪儿呢?我琢磨了一路。
舅舅正倚着东葫芦嘴村东的木桥栏杆抽烟,眉毛和眼睛皱成了一堆。
舅舅说:“你姥爷没回来吃中午饭……”
我苦笑一下道:“他要回来你就不用找了。”转念一想,这不是废话吗?
我把摩托车重新踩着火,一溜烟奔到堤顶。放眼远眺,南河滩一派空旷,无人走动,只有茫茫沙丘,在晒太阳。
柳丝突然摆动起来,幅度很大,我怀疑风是被柳丝摆大的,大到了癫狂的程度。“姥爷!……”我大声喊。但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像叫魂儿?
舅舅十二分不情愿地坐在后面,高声问:“跑这儿做啥,看风景哟?赶紧去你大姨家吧!”
黄天黄地,四野混沌。我没顾上搭腔,因为眯进眼里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