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丧人这就到,他们敲门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在门廊站了一分钟,又站了一分钟,佳瑜和克里斯坐到两张藤椅上,两人之间有一盏小圆桌,桌上摆着一盆黄色菊花。这一天,万里无云,天空湛蓝,一对松鼠在草坪上彼此追逐,树木还没褪色,绿叶间掩映着些许瞅不见的鸟儿,放声啁啾,给静谧的社区平添一阵嘈杂。佳瑜想,兴许所有莎士比亚喜剧的真正布景,都是这般一间无墙的等候室:生命不过是死亡的前厅。
四个月后,那种想法会让佳瑜感到做作,毫无必要。她最后一次读莎士比亚还是在北京上大学时,攻读基本没什么用处的英语学位,那时她谈起莎翁。现在,佳瑜想到伊文刚死后阳光普照的那些天,她意识到她和克里斯首次以及此后数次拜访时,对讲机里的声音没有一回是有人亲自在说话。殡仪馆没有前台。每次门打开时,他们都会同办丧人握手。佳瑜第一次打电话时,那个轻声细语的男人问了伊文的出生日期,得知答案后说:“哦,上帝”。
可对讲机里的声音属于某个不需要姓名牌的接待员。若非死神令的驱使,没人会踏足此所,她也就用不着夜以继日地接待客户。在其他场所,前台接待从没让佳瑜过过脑子。可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从来没有面目,却拒绝沦为一个平庸的接待员。死者也永远不该沦为一个泛泛的、平庸的死者,可佳瑜最近读到一篇令人惊心的青少年自杀统计,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种无谓的抗争。
死亡带来新的平庸。接待丧亲慰藉组织,料理亲友的信件,恳请给内奥米打电话,葬礼后,这个威斯康星州的大二学生不让父母介入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新的、浅薄的套路让佳瑜想到她的第一台晶体管收音机,那是5岁时外祖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对一个5岁的孩子而言,那算是奢侈品。但也令人气馁,她的指头想拨出一个下午有半小时学前节目的电台还不太容易。就算成功了,超不过几分钟表盘的指针就从正确频率上滑开了,偷东西的狐狸和开宴会的熊,这些歌曲会化为静电音。
那个怀里抱着收音机的女孩怎么就变成这个人到中年的女人,又经历了那么多拨盘失准呢?有时,佳瑜把车停在车库门前,却没法按下按钮打开库门。也有时,她不知疲倦地打扫房子,或是切洋葱时泪如雨下,直到菜板成了透明的水洼。她为何害怕车库门,又为何切不好洋葱,她没有问过,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任何行动,任何感受,不论怪异与否,都躲在包纳一切的雨伞下,那就是悲伤。
悲伤?什么是悲伤?一天早上,佳瑜睁开眼对着天花板说,悲伤,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别假装知道我是谁。
葬礼一结束,她和克里斯就回去上班了。佳瑜在临近镇子的一所公立大学中负责文化交流项目。克里斯管理当地一家医院的医学工程部。一开始,两人都很难过,克里斯多次请假,佳瑜则躲在洗手间里一连哭上两天,可他们都坚强地活下去,看起来坦然面对这个世界。佳瑜收拾他们的花园,在头回下霜前种上秋茎。克里斯给灌溉系统做防冻。他们一起在路边摊儿买南瓜,和以前一样,买了四个。两人每天都给内奥米发短信,得知她冰冷的面具后有一颗和父母一样受伤的心。过了一阵子,内奥米态度转圜,同意感恩节回家来。
在他们自己的心里,让人撑下去的并非坚忍克己,反倒是一种失败主义。一周工作后,某人会感觉累瘫掉,他们交替如此,另一个就坚持要开车去附近镇子的一个公园。在那里,他们不过是在黄昏中漫步的一对中年夫妇。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了,11月初,他们在夜幕中迈开腿。
可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会问,打破散步的沉默。
又为什么会是他?
我没看出迹象,你呢?
没有,我以为就是青春期。
我也这么想。我猜青春期是一场艰难的考试,每个人都要经历,但并非每个人都能过关。
如今做个年轻人真难。
比我们那时候还难,不是吗?
许多研究人员这样说。我在报纸上读到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早上他还说游泳比赛呢,我觉得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说到考驾照时也是如此,我准备在他过生日时带他到车管所去。我正打算给学校打电话,说他要去看医生。
你认为学校出了什么事吗?
可他的朋友没人知道……
你想想,他那么多朋友
快乐的童年……
我们给了他快乐的童年,对不对?
他自己也这样说。
内奥米也这样说。
可哪里出了岔子呢?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痛苦的。
太痛苦了。
最痛苦对不对?
五十年前,在这个美国中西部的城镇中,佳瑜和克里斯可能会相互打瞧,可如今,一个在玉米地长大的男人和一个在北京胡同长大的女人结婚、像当地人一样过日子,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了,就算克里斯的母亲在婚礼上提过几次,对她而言,这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到今年夏天,他们已经结婚19年了,共同经历了许多磕磕绊绊,正是所有婚姻都会出现的那种。佳瑜和克里斯共同努力,让日子过得红火,凭着常理和爱抚养内奥米和伊文。佳瑜想,如此非常之事怎么会降到他们头上,他们那么普通,不求腾达,不显山露水。一个孩子死了,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是希腊悲剧或苦情电影中的事。一只蚂蚁被雷劈到的几率有多大?蚂蚁要生存下去还要辛勤工作?又受了何等伤痛?
佳瑜在电脑上建了一个表格文件。家庭成员、亲戚、邻居、熟人——她列出自己遇到过所有死了的人。她记下每个人的生卒年份和死因,记不起来的就打上问号,到处是问号,虽说她该查查讣告,找到缺失的信息。可她就是想考考自己的记性。如果她还记得死者的一两件事,他们就不会沦为一个泛泛的、平庸的死者。
例如,艾琳•威尔森,佳瑜结婚时最老的宾客之一。威尔森太太在婚礼上对佳瑜说,我的一个表亲是中国的一个传教士。
那是什么时候?佳瑜问。
1891年,威尔森太太说。
我爷爷那年出生,佳瑜说。
多巧啊,我的表亲那年死的。他在山东省住了两个月,结果被砍了脑袋,威尔森把手放在脖子上说。
哦,天啊,佳瑜说。抱歉。
那个女人笑了。得了吧,你不用道歉,我从没见过他。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碰到谁,我最喜欢我的姑姥萨莉。她从邻居那里偷了5头羊。当时那种罪行要上绞刑架,可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被宽恕了。
追忆逝者和追溯记忆线大不相同。记忆线,佳瑜对自己说,多怪的一个词。只有一个有条有理的头脑才能找得到。回忆不像在沿着一条插着记年木桩的林荫道上行走。记忆是一垛干草堆,要找一个故事,你会找到一百个故事,但没有一桩是完整的。
故事会不断涌现出来。想伊文会有很多分心之事,尽管这些枝杈都想不起来。想伊文本身也是个错误的说法。想,就像回忆样,是一种追溯行为,可伊文一直都在这里:在她每周末尝试的精致的新食谱中,在她放在屋里冲去惨淡的花瓶中,在冥想指导软件的空洞声音中,后者对缓解头痛几乎没有作用。
她电脑上的表格文件一直开着。每个名字都不仅是一个死亡的故事。例如,文姐的丈夫。文姐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在北京时住在佳瑜隔壁,比佳瑜大14岁。文姐和一个警察谈对象时,每周日早上佳瑜都会在胡同口等他。他骑着摩托一进来,她就往回跑。就算文姐已经站在院子里,听到马达声,可这不打紧,佳瑜想第一个喊,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好像自己是只喜鹊,早早带来婚配的美好潮汛。
50岁,肝癌。佳瑜将这两个词打在这个男人的名字旁边时,想象不出他是那么大岁数的一个男人。有一次,他和文姐带着佳瑜兜风。佳瑜爬进侧斗,抓着前面的金属把手,仰头看着文姐和她的男朋友:她穿着杏色裙子,他穿着白制服。
“当我们幸福时,我们别有他名”:佳瑜还记得学生时读过的这句话,尽管现在想不起语境来了。一对相爱的年轻人、一个只想见证这段爱情故事的孩子——他们现在又如何呢?一个死了的男人、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一个丧子的母亲。
但佳瑜并非第一个丧子的父母。她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丧子的还有他的表妹敏,敏的宝宝不到两岁就死于白血病。佳瑜已经记不起来了这个女孩的模样了,尽管她知道打开相册,还能找到她的照片。她死后,许多亲戚都掉了泪,但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讲得出这个小女孩的事呢?敏后来又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一个重男轻女的姑母曾对佳瑜的母亲说,应该积极地看待整件事情,婴儿的死为她的小弟弟腾了地儿。这位姑母说过,有时候,生个女儿只能当个坏消息,一孩政策肯定也没能改变什么。
还有佳瑜儿时的玩伴盈盈,后来两人上了不同的小学。她们的母亲都在北京第二聋哑学校教书,两个女儿下午等着妈妈下班时,就一起在操场玩。盈盈比佳瑜小一岁,是个害羞的女孩,佳瑜喜欢把毛毛虫藏在火柴盒里或把甲壳虫放到她手背上来戏弄她。盈盈会哭,佳瑜就去安慰她,然后两人就和好了,她们自始至终都假装没看到周围的学生,多数学生都住在学校,由政府供养。他们年纪大很多,有人快20岁了,学徒期满后就要离校了。
佳瑜现在好奇,两个人是不是有点故意的,她想法子让盈盈哭,盈盈也乐得制造噪音,让两人显得与学生们不一样。有些学生会围着佳瑜和盈盈站成半圈,严肃地盯着两个女孩,用手势相互比划着。佳瑜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和玩伴时吓得不行。她和盈盈没法进入他们的安静世界里,只能站在半圆中心,不用动指头就可以彼此交流。
一年前,佳瑜母亲打电话说盈盈死了。卵巢癌,43岁,女儿刚上中学。佳瑜想象不出儿时的玩伴成为棺材里的一个女人,一个是失去孩子的妈妈,另一个是失去妈妈的孩子。可就算亲眼看到又如何?可能悲伤不过就是难以置信。
下了第一场雪,融化了。然后下了第二场雪。后面就不用数了。邻居装上圣诞灯,屋檐下蓝白色的冰锥灯,常青树轮廓上挂着橙色和红色的灯泡,前院有一头拉着雪橇的鹿,张开双翅的天使对着吹喇叭。世界并非新造,也毫无迹象显示,将再次成为新的。可能悲伤不过是认识到假象不再。
把房子装饰一下会让我们太悲伤吗?一天晚上,他们在房子前停车时,佳瑜问。
要是不装饰会不会反而更悲伤?
你觉得伊文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不知道。怎么说都有理。
我也是。
那圣诞树呢?佳瑜用他们的名字绣得四只袜子呢?圣诞节去埃里克森太太家呢?埃里克森太太的孙女和伊文的生日差一天,因为不同原因,两人住在两间相邻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里。后来,埃里克森太太认了伊文为干孙子,他们有15个圣诞节和埃里克森太太的大家庭一起度过,他们大嚼烤火腿、烤土豆和香脆薄饼。然后一起唱圣诞颂歌,埃里克森太太用一架老竖式钢琴伴奏,每年为了圣诞节弹琴而调一次音。
每个问题都走向一个死结。佳瑜认为那些天,她和克里斯会对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开车去挑一棵树。克里斯会装上灯,佳瑜把袜子放在壁炉上,其中有伊文的。埃里克森太太邀请时,他们会问要不要拿上锅贴,他们通常都带锅贴去。他们一切都会一如既往。“一如既往”是个不值得信任的词。再说,除了遵守“一如既往”的法则,你还能做什么呢?在一个不可靠的人生中,这是一条既不更好也不更差的路。
表格写不下去了。痛楚却没有得到缓解。一个人对死亡的知识可以枯竭,丧子止痛却绵绵无绝。如果佳瑜建个表格列出活着的、健康的和幸福的人,可能她能写个更长的单子,可如果诸多死亡都不能抵抗一遭死亡,诸多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佳瑜意识到,伊文可能某天会进入另一个人的名单。这种想法无法安慰她,却也并不让她感到烦恼。表格里还有华,那是一个高中同学,他们毕业前一年自杀了。还有佳瑜儿时朋友的父亲,2年前自杀了,那是一个晚上,在退休合唱团的彩排结束后。佳瑜高中时从没和华说过话。她朋友的父亲戴着黑框眼镜,她能记着的就那么多了。
她常常会打开表格,绞尽脑汁再补充些细节。有时会想到一个新名字,这让她感到惊喜,好像死者在耐心地等着她发掘。有个叫英勇奶奶的老妇人,自己住在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据说二战中是农民游击队员。她死后还上了新闻,登了一张“英勇姑娘”的照片,那是她在打仗时的别称,当时她还是个少年,剪短发,背着卡宾枪,腰上随意别着两把未出鞘的短刀。
三年级时,佳瑜和她最好的朋友策划进行为期一年的比赛,其中包括做好事,她们决定每天去看英勇奶奶,给她打扫屋子,跑跑腿,做点简单的饭,听她回忆战争岁月的传奇故事。她们头两次去,奶奶招手让她们离开,后来就用笤帚轰。她告诫说,要再敢来,就告到学校去,说她们骚扰老革命。哦,佳瑜现在想起来,这种羞辱,这种不公,这么久了头一回让人想笑。她记得,英勇奶奶发出威胁第二天,她和她的朋友就挖了十条毛毛虫,扔到老妇人的院子里去了。
啊,再次生活在从没被打败过的年轻人的时光中多有趣。
或是看看那些功成名就的老年人的生活。清单所有人中,佳瑜经常回想起她外祖父。他长寿幸福,101岁才过世。对妻子而言,他是个好丈夫;对八个子女而言,是个好父亲,对所有孙辈而言,是个和蔼平和的爷爷。敏的小姑娘死时,他没哭,但此后每个曾孙辈出生,他都送一把银制的长寿锁,一边刻着“长命百岁”,另一边刻着”富有、幸运、平安、祥和“,保着小娃们的平安。
晚年丧妻后,他部分时间同子女们同住,也会自己旅行,有时会造访已经成家的孙辈。因为佳瑜的母亲是最小的,她家经常在8月接待外祖父。外祖父最多住几周。他不让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佳瑜想,外祖父的生活应该有一条美好的记忆线。他来家里是常逢自己放暑假,她陪外祖父晨跑,晚上遛弯,还去北京很多宫殿和公园远足。
坐在电脑前,她能再颐和园或紫禁城一路沿着记忆线走下去,只要她沿着不变的路线:从一个圆亭到一个八角亭,从一座石拱桥到一座木拱桥,从有莲叶的一洼锦鲤池到没有莲叶的一洼锦鲤池。
最热的几天里,他们就呆在家,坐在院子里大槐树的树荫下,外祖父自己从一个凉在水盆中的锡壶里倒茶,佳瑜在低垂的树枝上找毛毛虫。外祖父送给她的晶体管收音机放低了音量,可他们懒得再拨表盘时,就让它放送着静电音。有时外祖父会打个盹。只有这时,佳瑜才会拿出他给她的一个钢镚儿,去买个冰棍儿。
每年夏天外祖父到来前,母亲都会边打扫屋子,边自言自语。她说,来一次少一次了。他这把年纪,你说不好还有没有下一次了。在学校教了多年聋哑人,她养成了把所思所想大声说出来的习惯,忘了世界还能听得到她说的话。
佳瑜全都听到了。一个再敏感些的孩子可能会担心睡不着觉,或是担心地看着外祖父的每一个动作。但他毫无身体欠佳的迹象。一两天后,很难不去相信,他准备要长生不老呢。
槐树下,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佳瑜是个普通孩子,很容易满足;外祖父是个长寿的男人。生活感觉就是如此,每一代人都会在该结束的时候安详而去。可伊文的死扰乱了这种秩序,这让佳瑜感到不安。如果她认为伊文要幸福长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正像她外祖父一样,难道她不会犯类似的错误,盲目地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吗?
有一天,她的名单多了两个死者,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两人的名字她都不知道。这让佳瑜感到震惊,以至于认为自己已经很脆弱的心脏不再是体内的一个稳定器官了。几天里,她恍恍惚惚,担心记忆不太真切,把儿时的陈年旧事都翻腾出来,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碎片。
那是一天晚上散步时,佳瑜和她外祖父碰到这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与佳瑜年纪仿佛,小女儿还坐在竹推车里。佳瑜肯定是两个女儿,肯定有个竹推车。她和另一个女孩轮流推车,佳瑜的外祖父和女儿们的妈妈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佳瑜那年春天五岁了,她拿着收音机到处跑。几周来和她一起玩的女孩想看看收音机,佳瑜演示了开关、调频和调音,还有可折叠的天线,她们抽出来假装是鱼竿。推车里的女孩是她们要钓的鱼,小姑娘举起手来哭,可她们就是不让她够到。佳瑜还记得这一切。两个女孩都剃了锅盖头。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绣着向日葵褶边的黄色无袖裙。
一转眼,小女孩和推车就消失了,就在那个夏天,佳瑜记不住具体哪天了。有一天,她和小姐姐爬上人工湖旁边的一块石头,女孩说她妹妹死了,但没说怎么死的。没有小妹妹当鱼,佳瑜和小姐姐当天也没得玩。佳瑜记忆中,她们坐在石头上听广播,仔细不把收音机掉下去,佳瑜看见女孩的妈妈和佳瑜的祖父坐在长椅上。那个女人在和他流泪诉说吗?还是没有流泪?尽管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彼此距离合宜,他在想象自己握着她的手吗?
不久后家里就吵起来了。这是佳瑜唯一一次看到母亲和外祖父发脾气。不可能,她这样说外祖父。疯了,她这样说那个女人。人们会怎么想,她嚷嚷着,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一个能当他孙女的年轻女子。
佳瑜现在想,原因不该只是因为他想给这个女人以经济支持,他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就给她钱。他是否说要结婚,或是一种不那么传统的关系?他设想要改变一个鳏夫的生活,只是出于怜悯一个寡妇和一个丧失惨重的母亲,抑或在生命即将拉下帷幕时的一个夏天为一个女人付出柔情,抑或是众多子女和孙辈都无法完全慰藉的孤独?问一个足以让逝者别有他名的问题,给出答案是没有必要的。
事后的那年夏天风平浪静,此后也是如此。一如既往,佳瑜和他的外祖父照样四处溜达,却再也没碰到那个女人和她还活着的那个女儿。几年后,这个女生转学到佳瑜的学校。佳瑜立马认出她来了,但这个女儿看起来不记得佳瑜了。结果这个女孩的母亲死了,女孩现在和舅舅和舅妈一起过,舅妈是她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夫妇俩给她起了新名字,佳瑜现在还记得,对过去的记忆总是很吝啬,可毫无警告的情况下,就打开闸门。这个女孩叫舒畅,意思是”幸福和无忧无虑“。收养女孩儿的夫妇俩肯定对她有所希望。佳瑜意识到她不记得也永远不会记得这个女孩以前的名字了,她还是母亲的女儿时用的名字。
佳瑜的外祖父在她上大学时过世了。那时她才知道娶外祖母前,他还有一任妻子。他们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因白喉病故后,那个妻子自杀了。佳瑜多年后才得知此事,这被当做一件久远的、古代的历史,直到现在她才想象得出外祖父那个三人家庭。
如果生命是死亡的前厅,死亡也是其他生命的前厅。她想到那个人造湖旁的石头,她和女孩坐在石头上,看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长椅上。是她孩子的死让佳瑜再次为外祖父哀悼,这回又是一个年轻男人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但她不会说这来得太晚了。真正的悲哀,起于难以置信,常常终于他处,真正的悲哀,从来都不会来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