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如秋夏间的鸣虫,生活的期间很短,并没有想到所发的声音能不能永久地存在,只求当时哀鸣立刻能够得着同情者。
他没有派别,只希望能为那环境幽暗者作明灯,为那觉根害病者求方药,为那心意烦闷者解苦恼。」
——摘自许地山散文集《落花生》(《〈解放者〉弁言》)
许地山(1894.2.3-1941.8.4)
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
◤ 初识许地山: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
“当时我呢,只是个毕业生,什么学识也没有。可是地山在那时候已经在燕大毕业留校教书, 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青年。初认识他,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可是,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一边吃一边说,总说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老舍这样回忆与许地山的第一次见面。
老舍初识许地山,是在1922年春。当时,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开办英文夜校,老舍报名参加,也常到教会帮忙。不久就认识了常到那里去的许地山。那年,老舍23岁,许地山大他5岁。
青年时期的老舍
老舍后来回忆说:“当我初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朋友’,不必细问他什么;即使他原来是个强盗,我也只看他可爱。一来二去,我试着问他一些书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知道有些学者是有这样脾气的。但是,地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和谈笑话似的,他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什么,没有矜持,没有厌倦,教我佩服他的学识,而仍认他为好友。学问并没有毁坏了他的为人,像那些气焰千丈的‘学者’那样。”
青年时期的许地山
有学问,天真可爱,没架子”,这是老舍对许地山是第一印象。当时的许地山已经和茅盾等人发起了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又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散文名篇《落花生》,在圈内颇为知名。他们相识的一年后,许地山即与梁实秋、冰心等人一起赴美留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念哲学系。而老舍开始在北京第一中学教语文。
◤ 伦敦岁月:是他鼓励我写出了第一篇小说
巧的是,在1924年9月,当老舍应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聘请前去任华语教员时,许地山正好刚从哥大毕业,来到了伦敦。许地山与老舍的共同好友易文思便安排他们俩住在了一起。老舍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在文中记述道:“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给我找了房。他告诉我,是和许地山在一块。我更痛快了,见了许地山还有什么事做呢,除了说笑话?”许地山打算在牛津大学继续研究比较宗教学,那时还未开学,于是就先在伦敦和老舍做起了室友。
老舍诙谐幽默,喜开玩笑,常常妙语如珠。许地山也很健谈,常滔滔不绝,犹若江河之下,时夹一两句谐语。两人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早哇,您老。”北京人老舍带着一口漂亮的京腔。
“耐唔客气呢哉,我地唔爱噉哉!”许地山或以粤语回敬。
要是在寒暄后谁忽然想起了一个什么话题,两人的脚跟便会像被钉住似的,能足足聊上四五个小时。老舍曾说许地山“能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高明,谈一整天并不倦容,大家听一天也不感疲倦。”
当时的许地山正整日埋头于创作和研究,而老舍尚未走上文学创作之路。
受许地山影响,老舍曾萌生研究宗教的念头。许地山在当时可谓宗教研究的大家,老舍经常向他请教,许自然知无不言。但有一日他对老舍说:“选择职业,固有许多客观因素,但最重要的,还应是自己性之所近。我劝你写小说,研究宗教的工作嘛,倒可以先搁一搁。
“你看当今文坛,创作者人数虽不少,像是很热闹,可总是一种声气一种格调。要打破这种局面,你有这份才能。你的经历、你的生活积累,好好利用,你是能成为一个大小说家的。”
老舍开始试写小说,起初他没什么自信,便总是抓着机会就给许地山朗读一两段。许听了,只顾了笑说:“可以,往下写吧!”
一年后,老舍的首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诞生了。许地山鼓励他寄回国内去。几天后,一封附有许地山推荐信的包裹远隔重洋来到了上海《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的手中。数月后,这篇处女作被刊载了出来。老舍到中国饭馆吃了顿杂碎,“犒赏三军”,从此开始慢慢在文坛崭露头角。
1926年《小说月报》
老舍曾问许地山用“落华生”作为笔名的用意,许笑而不答,提笔写道:宽而可济,朴而不迂。或许正是许地山身上这种不求虚誉,平实致用的落花生精神让老舍对其尊敬、信任,又不觉得有距离感。
每逢暑寒假,许地山必回伦敦玩几天。他们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做了两年朋友。1926年10月,许地山由胡适推荐,去往香港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并举家迁居香港。而老舍于1930年也回到了北京,并开始大量发表作品,逐渐成为中国文坛的一颗新星。
两位好友的人生路看似由此分叉,但他们从未忘记对方。老舍曾回忆道:“自从他到香港大学任事,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道他不喜欢写信,偶而写一封,也只是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写在一张随手拾来的破纸上。我管他的字叫作鸡爪体,真是难看。所以我也就不写给他。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分会的事,我不能不写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虽没来,事情可是必定办了。果然,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晓得了他是极热心会务的一员。我不能希望他按时回答我的信,可是我深信他必对分会卖力气,他是个极随便而又极不随便的人,我知道。”
◤ “落花生”之缘:共同的平民思想
在许地山发表散文《落花生》后12年,也就是1935年许地山离开燕京大学那会儿,老舍也写了一篇《落花生》。后世认为,两人相知甚深,性格相近,老舍的这篇同题作品虽表现手法不同,但在创作意图和主旨上都与许文非常相似,可能多少受了许的旧文影响。
“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许地山的作品文如其人,平实自然中富有童趣,又寓深刻于朴素之中。
而老舍之作则俏皮幽默,描写生动传神:“大大方方, 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 一边儿还接着吻。”
许地山女儿许燕吉《落花生》手抄稿
两篇《落花生》都体现了一种平民思想。许地山将苹果、桃子、石榴与花生作对比,说它们“果实悬在枝头,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当时的许地山立志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在1921年许开始创作时将笔名取为“落华生”,以此自省。
老舍则把瓜子拎出来批评一番:“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令人莞尔。
在当时,这种以物喻人的手法甚为常见,而撇开表达方式,两人想要传达的精神内核尤其一致。这或许也是他们长期友谊的精神基石。
◤ 生死相隔: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
1941年8月4日,许地山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年仅49岁。噩耗传来,老舍悲痛万分,他写下与许地山的交往与友谊,述说许地山的“性格与才能,表明他是怎样的可爱与可敬”,名为《敬悼许地山先生》,刊于17日的《大公报》。
开篇他便写道:“地山是我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态度,以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的提携辅导的热诚,以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每当我看见他的笑脸,握住他的柔软而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的手,或听到他滔滔不断地讲说学问或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岁,他必定还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
许地山所处的时代太过于兵荒马乱,他的散文又多空灵幽远,返璞归真之感,在那群情激昂的年代,显得“不合时宜”而注定要被边缘化。英年早逝的他像落花生一般被散落在了民国时期,生前辉煌不及,身后落寞有余。
许地山去世,第一个送来花圈的是宋庆龄。梅兰芳、郁达夫、徐悲鸿等前来追悼。
如今,这两位民国时期的大家都早已离开人世,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依然为人们所传诵,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这对好友也在民国璀璨群星中皆双双成为不可忽略的文化遗珠,闪着光亮。他们的作品依旧被欣赏,他们的精神仍然被珍视,在这快速阅读时代,也算一桩幸事吧。
今天是许地山逝世78周年,让我们在老舍先生对他们的这段友谊的追忆中,一起怀念许地山先生。
敬悼许地山先生
文 | 老舍
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态度,以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的提携辅导的热诚,以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象个短寿的人。每逢当我看见他的笑脸,握住他的柔软而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的手,或听到他滔滔不断的讲说学问或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岁,他必定还能象年轻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还能那样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永不驳回朋友的要求,或给朋友一点难堪。地山竟自会死了——才将快到五十的边儿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对于他的身世知道的并不十分详细。不错,他确是告诉过我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掉了。一来是我的记性不好;二来是当我初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朋友”,不必细问他什么;即使他原来是个强盗,我也只看他可爱;我只知道面前是个可爱的人,就是一点也不晓得他的历史,也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我还深信他会活到八九十岁呢。让他讲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让他说些对种种学术的心得与研究方法吧;至于他自己的历史,忙什么呢?等他老年的时候再说给我听,也还不迟啊!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他的父亲作过台湾的知府——说不定他就生在台湾。他有一位舅父,是个很有才而后来作了不十分规矩的和尚的。由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说,读过不少的佛经。还许因为这位舅父的关系,他曾在仰光一带住过,给了他不少后来写小说的资料。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小女孩。他手上的翡翠戒指就是为纪念他的亡妻的。从英国回到北平,他续了弦。这位太太姓周,我曾在北平和青岛见到过。
16岁时的许地山
以上这一点:事实恐怕还有说得不十分正确的地方,我的记性实在太坏了!记得我到牛津去访他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为什么老戴着那个翡翠戒指;同时,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舅父的事。是的,清清楚楚的我记得他由述说这位舅父而谈到禅宗的长短,因为他老人家便是禅宗的和尚。可是,除了这一点,我把好些极有趣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后悔没把它们都笔记下来!
许地山和夫人周俟松自拍。许地山喜欢摄影。
我认识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时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个教会去帮忙,作些“社会服务”的事情。地山不但常到那里去,而且有时候住在那里,因此我认识了他。我呢,只是个中学毕业生,什么学识也没有。可是地山在那时候已经在燕大毕业而留校教书,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青年。初一认识他,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他是有学问的人哪!可是,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一边吃一边说,不一定说什么,但总说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虽然不晓得他有多大的学问,可是的确知道他是个极天真可爱的人了。一来二去,我试着步去问他一些书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知道有些学者是有这样脾气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但是一提到学问,他就不肯开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学问白白送给人,便是不屑于与一个没学问的人谈学问——他的神态表示出来,跟你来往已是降格相从,至于学问之事,哈哈……但是,地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愿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人,正如同他愿给人讲故事。他不因为我向他请教而轻视我,而且也并不板起面孔表示他有学问。和谈笑话似的,他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什么,没有矜持,没有厌倦,教我佩服他的学识,而仍认他为好友。学问并没有毁坏了他的为人,象那些气焰千丈的“学者”那样,他对我如此,对别人也如此;在认识他的人中,我没有听到过背地里指摘他,说他不够个朋友的。
不错,朋友们也有时候背地里讲究他;谁能没有些毛病呢。可是,地山的毛病只使朋友们又气又笑的那一种,绝无损于他的人格。他不爱写信。你给他十封信,他也未见得答复一次;偶而回答你一封,也只是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写在一张随手拾来的破纸上。我管他的字叫作鸡爪体,真是难看。这也许是他不愿写信的原因之一吧?另一毛病是不守时刻。口头的或书面的通知,何时开会或何时集齐,对他绝不发生作用。只要他在图书馆中坐下,或和友人谈起来,就不用再希望他还能看看钟表。所以,你设若不亲自拉他去赴会就约,那就是你的过错;他是永远不记着时刻的。
1940年,许地山夫妇结婚11周年纪念全家福,后排为许燕吉和哥哥。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伦敦,地山已先我数日来到。他是在美国得了硕士学位,再到牛津继续研究他的比较宗教学的;还未开学,所以先在伦敦住几天,我和他住在了一处。他正用一本中国小商店里用的粗纸账本写小说,那时节,我对文艺还没有发生什么兴趣,所以就没大注意他写的是哪一篇。几天的工夫,他带着我到城里城外玩耍,把伦敦看了一个大概。地山喜欢历史,对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对古生物学有浓厚的兴趣。由他领着逛伦敦,是多么有趣、有益的事呢!同时,他绝对不是“月亮也是外国的好”的那种留学生。说真的,他有时候过火的厌恶外国人。因为要批判英国人,他甚至于连英国人有礼貌,守秩序,和什么喝汤不准出响声,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因此,我一到伦敦,就借着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许多宝物,也看到它那阴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涂涂的断定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学。暑假寒假中,他必到伦敦来玩几天。“玩”这个字,在这里,用得很妥当,又不很妥当。当他遇到朋友的时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们说怎样,他总不驳回。去到东伦敦买黄花木耳,大家作些中国饭吃?好!去逛动物园?好,玩扑克牌?好!他似乎永远没有忧郁,永远不会说“不”。不过,最好还是请他闲扯。据我所知道的,除各种宗教的研究而外,他还研究人学、民俗学、文学、考古学;他认识古代钱币,能鉴别古画,学过梵文与巴利文。请他闲扯,他就能——举个例说——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他的故事多书本上的佐证也丰富。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高明。他谈一整天并不倦容,大家听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过,你不要让他独自溜出去。他独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是入图书馆。一进去,他就忘了出来。有一次,在上午八九点钟,我在东方学院的图书馆楼上发现了他。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去唤他,他不动。一直到下午五点,他才出来,还是因为图书馆已到关门的时间的原故。找到了我,他不住的喊“饿”,是啊,他已饿了十点钟。在这种时节,“玩”字是用不得的。
牛津不承认他的美国的硕士学位,所以他须花二年的时光再考硕士。他的论文是法华经的介绍,在预备这本论文的时候,他还写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在世界基督教大会上去宣读。这篇文章的内容是介绍道教。在一般的浮浅传教师心里,中国的佛教与道教不过是与非洲黑人或美洲红人所信的原始宗教差不多。地山这篇文章使他们闻所未闻,而且得到不少宗教学学者的称赞。
他得到牛津的硕士。假若他能继续住二年,他必能得到文学博士——最荣誉的学位。论文是不成问题的,他能于很短的期间预备好。但是,他必须再住二年;校规如此,不能变更。他没有住下去的钱,朋友们也不能帮助他。他只好以硕士为满意,而离开英国。
在他离英以前,我已试写小说。我没有一点自信心,而他又没工夫替我看看。我只能抓着机会给他朗读一两段。听过了几段,他说“可以,往下写吧!”这,增多了我的勇气。他的文艺意见,在那时候,仿佛是偏重于风格与情调;他自己的作品都多个有些传奇的气息,他所喜爱的作品也差不多都是浪漫派的。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的经验,他的旧文学的修养,他的喜研究学问而又不忍放弃文艺的态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倾向着浪漫主义。
单说:他的生活方式吧。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宗教的信仰,虽然他对宗教有深刻的研究,可是,我也不敢说宗教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的言谈举止都象个诗人。假若把“诗人”按照世俗的解释从他的生活中发展起来,他就应当有很古怪奇特的行动与行为。但是,他并没作过什么怪事。他明明知道某某人对他不起,或是知道某某人的毛病,他仍然是一团和气,以朋友相待。他不会发脾气。在他的嘴里,有时候是乱扯一阵,可是他的私生活是很严肃的,他既是诗人,又是“俗”人。为了读书,他可以忘了吃饭。但一讲到吃饭,他却又不惜花钱。他并不孤高自赏。对于衣食住行他都有自己的主张,可是假若别人喜欢,他也不便固执己见。他能过很苦的日子。在我初认识他的几年中,他的饭食与衣服都是极简单朴俭。他结婚后,我到北平去看他,他的住屋衣服都相当讲究了。也许是为了家庭间的和美,他不便于坚持己见吧。虽然由破夏布褂子换为整齐的绫罗大衫,他的脱口而出的笑话与戏谑还完全是他,一点也没改。穿什么,吃什么,他仿佛都能随遇而安,无所不可。在这里和在其他的好多地方,他似乎受佛教的影响较基督教的为多,虽然他是在神学系毕业,而且也常去作礼拜。他象个禅宗的居士,而绝不能成为一个清教徒。
不但亲戚朋友能影响他,就是不相识而偶然接触的人也能临时的左右他。有一次,我在“家”里,他到伦敦城里去干些什么。日落时,他回来了,进门便笑,而且不住的摸他的刚刚刮过的脸。我莫名其妙。他又笑了一阵。“教理发匠挣去两镑多!”我吃了一惊。那时候,在伦敦理发普通是八个便士,理发带刮脸也不过是一个先令,“怎能花两镑多呢?”原来是理发匠问他什么,他便答应什么,于是用香油香水洗了头,电气刮了脸,还不得用两镑多么?他绝想不起那样打扮自己,但是理发匠的钱罐是不能驳回的!
1940年,许地山在香港
自从他到香港大学任事,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道他不喜欢写信,所以也就不写给他。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分会的事,我不能不写信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虽没来,事情可是必定办了。果然,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晓得了他是极热心会务的一员。我不能希望他按时回答我的信,可是我深信他必对分会卖力气,他是个极随便而又极不随便的人,我知道。
我自己没有学问,不能妥切的道出地山在学术上的成就何如。我只知道,他极用功,读书很多,这就值得钦佩,值得效法。对文艺,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所以不敢批评地山的作品。但是我晓得,他向来没有争过稿费,或恶意的批评过谁。这一点,不但使他能在香港文协分会以老大哥的身分德望去推动会务,而且在全国文艺界的团结上也有重大的作用。
是的,地山的死是学术界文艺界的极重大的损失!至于谈到他与我私人的关系,我只有落泪了;他既是我的“师”,又是我的好友!
啊,地山!你记得给我开的那张“佛学入门必读书”的单子吗?你用功,也希望我用功;可是那张单子上前六十几部书,到如今我一部也没有读啊!
你记得给我打电报,叫我到济南车站去接周校长吗?多么有趣的电报啊!知道我不认识她,所以你教她穿了黑色旗袍,而电文是:“×日×时到站接黑衫女”!当我和妻接到黑衫女的时候,我们都笑得闭不上口啊。朋友,你托友好作一件事,都是那样有风趣啊!啊,昔日的趣事都变成今日的泪源。你怎可以死呢!
不能再往下写了……
载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七日《大公报》
◎ 部分文章来源:路老师读经典(lu_jin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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