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同志,1932年3月出生,黑龙江齐齐哈尔人。1947年9月参军。中共党员。曾任四野第44军132师395团宣传队宣传员,3连文化干事,团组织股干事等职。1983年在陆军第132师副政委任上离休,现居广东广州。
(1)我的童年
我原名叫王德魁,1947年参军后改叫王敏。1932年农历三月初三生于黑龙江齐齐哈尔。家里很穷,听我母亲讲,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家里主要靠父亲收破烂维生(我们当地叫“破烂市”)。父亲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收购一些废杂物品,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1938年在我七岁时,进入齐市天主教堂办的学校——龙江国民小学读书,上学时家中无钱为我买新书包,从破烂市买回一个旧书包,每天背着它跟在大哥后面上学。为了节省家里开支,我们特别珍惜学习用具,总是把铅笔用到手指头夹不住时,再用一段苇子杆插上铅笔头来用。家中无钱为我买足够的笔记本,有时就买几张白报纸自己钉本用,实在不行只能用旧日历牌上的纸,钉成本子当成笔记本用。因为我用的不是正规笔记本,上交的作业,老师常不给批改。
教会学校由神甫主持工作,每星期三、六下午为神学课,学习圣经,要求我们信奉天主。一次在讲圣经时,神甫说天主是万能的,他无事不能,无时不在我们身旁,我壮着胆子提出:“天主无事不能,让主赐福给我,让我们家吃饱穿暖。”这下惹怒了神甫,他逼我跪在圣母像前,说我原罪没偿又犯新罪。我争辩说:“我祈求天主赐福给我们家有啥罪?”这下更惹怒了神甫,非让我下跪赎罪一小时。从而使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靠天不行,靠神不行,靠当官的更不行,只能靠自己,等我长大了,挣钱养活我妈。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听圣经课了。
我读小学时,是日伪统治的“满洲国”时代。有几件事让我最为反感和讨厌,一是每天早操要向“伪满皇帝陛下”遥拜;二是由校长在肃立的学生面前宣读“昭书”;三是用日语背诵“国民训”,成了我们每天必须坚持的必修课。可见日本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想方设法对东北人民,特别是对青少年一代进行奴化教育,妄图实现永远霸占我国东北的目的。对这些事我们是敢怒不敢言,否则“反满抗日”的罪名,会落到学生家长头上。上小学时必须参加“勤劳奉仕”。所谓“勤劳奉仕”,就是把学生及社会青少年编入“义勇奉公队”,每月用一天时间到日伪兵营和公共场所打扫卫生,冬天到日本人的飞机场扫雪,这也是他们奴役中国人的一种办法。有一次,组织我们学校三年级以上学生,到小铁道南日军机场替日本兵收萝卜,我们不少同学由于气愤,故意把萝卜收一半留一半在地里,也为以后到地里溜萝卜的穷人捡回去充饥。学校每周组织学生由老师带队去“忠灵塔”、“靖国神社”参拜,我特别反感这些活动。还把日语课说成是“国语课”。广大劳动人民总希望日伪统治快点倒台,社会上也广泛流传着“日本话不用学、再过三年用不着”,“大哥大哥不用忙,再过三年不交出荷粮”等民谣,由于受到这些影响,我们一些同学都不愿意学日语。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总是把对日伪统治的不满,经常发泻到日本小孩身上,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在放学的时候,躲在僻静的小胡同内专堵日本小学生打,打完就跑,听到他们哭叫声心里特别通快。以后有伪警察护送他们上下学,我们也就不敢再找他们打架了。
1945年春天,因交不起私立学校的学费,转入永安小学读六年级,班主任夏老师(名字忘记了)是一位思想进步的爱国人士,他常向我们讲述一些有关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吃败仗的消息。在教语文课时,常抛开日伪修订的课本给我们讲述《论语》、《古文观止》等文章。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篇是《孝悌说》。他经常和我们讲“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二字为立身之本”;“早岁即尝世事艰辛,对人的磨难对人的成长是有好处的”。虽然他教我们的时间并不长,但他讲的道理我都铭记在心,对我一生如何做人、处事受益匪浅,真是师恩重如山。以后不知为什么他就失踪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苏联红军进驻齐齐哈尔市,伪政权立即土崩瓦解,社会治安由苏联红军维持。全市民众把14年来深藏在内的国耻、家仇、民族恨,把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一夜之间迸发出来了,大批市民涌到日本人居住区,拆日本民房的门窗,抢日本人的东西,殴打日本人,这也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14年罪孽的报应。有时我也跟随大批市民涌到日本住宅区,由于我年小体弱,只能跟在人家后面捡一些门窗上的木条,扛回家当柴烧。有一次我随着人群涌到日军“九八三仓库”发洋财,扛回家七根扁担。虽然有苏军警卫,但他们睁一眼闭一眼,不去阻拦愤怒人群。在我记忆中苏军纪律很坏,他们盗窃军用物资变卖,或抢老百姓的东西换酒喝,三五成群强暴妇女,甚至还有个别苏联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暴日本妇女。当他们撤退之前,还把日伪时期建在齐市的机器设备全部运回苏联,广大群众对老毛子(苏联红军)非常反感。
1945年12月,国民党接收大员进入东北,接收大员彭济群为首的国民党接收了齐齐哈尔。他们接收后就收编伪满时期的地痞流氓、警察、宪兵、官吏等组织了光复军,疯狂地进行特务活动,建立了警备处、警察局,便衣、特务四处活动,逮捕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和进步中小学教师和青年学生。国民党“接收大员”在齐齐哈尔期间,不但未对老百姓安置救济,反而极尽搜刮和压榨,抢老百姓的车、马,殴打老百姓,把齐齐哈尔搞得一塌糊涂,给齐齐哈尔人民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当时老百姓都恨透了他们,编了顺口溜:“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老百姓都迫切要求摆脱这种水深火热的境地。
1946年3月,苏联红军开始撤离,遵照党中央的指示,西满军区所属的部分主力部队迅速向齐齐哈尔集结,于4月初,从四面包围了齐齐哈尔市。4月23日,国民党光复军从东桥洞开始溃退,当即被事先埋伏的东北民主联军部队击溃。各参战部队迅速包围齐齐哈尔,4月24日凌晨2时,解放齐齐哈尔的战斗打响,击溃和俘敌3000多人,拂晓解放齐齐哈尔,4月24日清晨,队伍开进市区。至此齐齐哈尔宣告解放,真正回到人民的怀抱。我也和大批青年学生、市民一齐举着小旗上街游行,高呼口号“欢迎东北民主联军进城”。
现在和我住在一个干休所的李逸,他当时所在部队是原新四军3师特务1团,后改编为西满军区独立师1团(四野44军132师394团))就参与了解放齐齐哈尔的战斗。当时李逸他们部队战斗了一天,把光复军都消灭了,并把光复军抢走的大车、马匹都夺回来还给了老百姓。齐齐哈尔市老百姓非常高兴,都说伪满时候受气受苦,中央军来抢车抢马,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来了,把被抢的车马又还回来了。这么一比较,还是共产党好!
齐市解放不久,人民政府就将日伪时期的一、二、三高、国高合并,组建了联合中学。我被编入联合中学一年五班,班主任是丛志老师。
1947年10月,中共中央正式公布《中国土地法大纲》。市委、市政府在各区街,开展宣传教育和查阶级、定成分、评等级活动。在查阶级、定成分时,我家被定为“城市贫民”。
(2)参加革命
我是1947年入伍的,参军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我当时在齐齐哈尔读初二,因为家乡刚解放不久,社会上还比较乱,学校里不能正常上课,校方就把当时主持东北解放区教育工作的车向忱请到学校,他给我们讲怎么爱国、有志青年应如何报效国家,凡是有志的青年应该去参军,等等。
如何才能摆脱家庭困境,出路在哪里?当时联中有位老八路教政治的聂老师告诉我们:“不改革社会,个人是没有出路的。”这些年来家里的苦难经历,也使我认识到不改变社会,穷人就没好日子过。为了稳妥起见,约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合计,大家一致感到,现在兵荒马乱在学校又学不到东西,混几年中学毕业后又怎么办?联中的同学一批又一批参加战地服务团上前线了,我们也应该上前线,觉得青年人在这个年代不经战争磨练,今后是没发展的,自己暗下决心当兵上前线,打不死回来再创业。为了国、为了家、为了个人前程,我决心当兵去。
1947年9月的一天,放学回家途经齐齐哈尔市总工会,墙上贴着“东北民主联军21师62团(四野第44军132师395团)文工团招生简章”,布告上写着这次招生带有战地服务团性质,上前线3个月后,愿意留在部队工作的按正排级干部待遇;愿意回后方可以继续上学,或由政府安排工作。我想,这个不错啊,于是就报名参加服务团。报名时我不知道部队实际上是招兵,也不知道招兵的具体年龄,我当时15岁,部队招兵的同志说“不行,我们要16岁以上的,你不符合年龄条件”。这样我只能回去了,回家后我还是琢磨怎样才能够当上兵,想到现在社会还比较乱,也没有户口好查的,不能确认我实际年龄,于是第三天我又去,因为过了两天了,报名的人又多,招兵的人也不记得我了,他问我多大,我说16岁,他说“行,16岁可以”。我就这样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所以到现在,我的档案资料上都写的是1931年生,实际我是1932年出生的。
左起:李冀远同志、张海朝同志,中间两位同志姓名不详,郑常同志、朱之行同志。
齐齐哈尔市一起参军的同学有王历、秦英、刘明恩、秦长宁、王胜、刘玉合、于文坤、袁吉刚、韩友东、吴庭芳、付甫、韩玉阁等,还有几位社会青年及几位女同志(名字记不得了),共计二十余人,还有庆安县的周少安、胡述义及铁力县的赵趋、刘临成、何平等同志共六十余人。
我们在齐齐哈尔东大营集中,在那儿待了3天,部队就派人来接我们。来接我们的人叫郑常,他代表团首长讲话,向我们介绍我们要去的部队情况,说这支部队是老部队,原来是新四军3师的,现在到了东北,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西满军区独立师2团,现在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7纵21师62团。他告诉我们先休息几天,等待开往郑家屯的火车。
一天没事,我就请假回家看望母亲,告知我已报名参军的事情,并告知她3个月后可以回来参加工作。当时我们家里日子还是很困难,我在家还要帮着大人干活。天不亮起来,就要挎个筐去卖油条、卖香烟赚点钱帮补家用,晚上放学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要扛着耙子去拉柴去,如果我不去拉柴,家里就没有柴火烧火做饭。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我不想念书了,想学学手艺,但是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所以再困难也要咬着牙坚持读书。”我不想让母亲伤心,就打消了不读书的想法,平常利用早晚和放学后的时间帮助家里,拾柴、捡牛粪、拾煤渣,卖香烟、油条。冬天早早起床,顶着严寒,冒着刺骨北风,去买豆腐渣,挑回来给妈妈喂猪。繁重的家务劳动,占去我很多时间,所以学习总是中等水平。
这次,母亲同意了,她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二魁(我的乳名),你在家是个好孩子,妈妈舍不得你走,虽然家境很困难,但你已经选定的路,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拦你,出去要爱护身体,好好工作。”我轻轻地为妈妈擦去眼泪,安慰妈妈说:“我过3个月就回来了,你不要惦念我,你要多多保重。”妈妈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房门外。从此我这个15岁的少年踏入了革命洪流,走向了独立奋斗的人生旅程。
就这样,我们在郑常、李晓光同志带领下,于9月18日上午8点25分,登上开往郑家屯的火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离开家。第二天清晨到达白城车站,下午4点钟到达郑家屯附近的太平川小站,下车后又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7纵21师62团 (第44军132师395团)驻地敖卜窝棚。我们被带进一间民房,大家挤在炕上和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宣布东北民主联军7纵21师62团宣传队正式成立,我被编入第五小队,正式成为一名为兵服务的文化战士。
编队后,经过几天学习,所有宣传队员分别下到连队,参加连队的诉苦运动,从中接受教育,提高阶级觉悟。
我们小队到团警卫连,我被分在五班和战士一起生活、学习。初来乍到,一切都非常新鲜。号音就是命令,一切活动按号音办事。因当时物质困难,后勤工作跟不上,我们入伍后很长时间还没有发军装,连队干部、战士看到我们这群学生兵十分好奇,但对我们特别亲切友好。与他们闲聊时得知,他们刚从四平前线撤下来,伤亡很大。当时正是战评会的尾声,以后就转入诉苦教育。从平时的接触和听他们的讲述,我感受到他们的淳朴,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江苏老同志和东北的翻身农民,很多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从他们对旧社会的控诉中感到字字是血,声声是泪,我发现天底下还有那么多比我家更苦的人。每一位诉苦的人,几乎家家都有被地主逼死的亲人,有的因交不起地租,妻子和妹妹被地主拉去做小老婆,最后被卖到妓院。这种血泪控诉震动了我的心,我与他们一起悲痛,心底一起流血。在连队和干部战士一起学唱当时很流行的革命歌曲《谁养活谁》:
谁养活谁呀?
大家看一看,
没有人播种,
粮食怎会往外钻。
耕耘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
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劳动,
粮食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
大家瞧一瞧,
没有咱劳动,
棉花怎能结成桃……
我参军是要改变自家贫困,但怎样才能改变全天下穷人的苦难呢?首长告诉我们,不打碎旧世界,迎不来新世界。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就是带领我们推翻旧社会的。通过几天学习,触动了我的灵魂,初步懂得了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的道理,改变了当兵为找个人出路的想法。这使我对中国共产党,人民解放军有了初步认识,也是我思想转变的开始。
有一天深夜,驻地突然响起枪声、哨声、小喇叭声,一阵紧似一阵,队长通知我们有“敌情”,赶快打好背包整装到外面操场集合。其实这是一次紧急集合演练,我们这些学生兵心中没底,既害怕又紧张。我来不及打背包,拿了几件衣服跑出来集合,有的同学抱着行李、有的提着裤子跑来集合,队长带领队伍向指定地点跑步前进。突然空中升起几颗照明弹,把大地照得通亮,吓得大家赶快趴下,有的人又叫又跑,几个年纪小的女同志吓得哭了起来,不少人挤抱到一起。最后才知道这是一次紧急集合演练。回到驻地后发现自己带的东西少了,第二天又跑到昨天晚上演习的地方找东西,真是狼狈不堪。
这次演习,宣传队表现不好,在总结大会上,被团直的庄协理员批了一顿。有经验的老兵告诉我们,搞过演习后很快就要出发去执行新任务了,你们要轻装,不必要的东西要扔掉,不然行军背不动会掉队的。为了轻装,我和付甫两个人,把我从家带出来的一床棉被,换了一顿馅饼吃(那是我家中最好的一床紫红色棉被)。
第二天宣教股长王佑钟来宣传队动员,说部队即将发起秋季攻势,要做好打仗的准备,教导我们如何当好一个合格的军人等等。讲话后和我们闲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王德魁,他说:“这个名字不顺口,又有封建色彩,你改名叫王敏吧!又好听又代表你这个人的性格”。我不加思索地就把名字改了,以后觉得这个名字不够硬气,想改回原名,还需办理各种手续,也就算了。
我们宣传队的主要任务是平时刷宣传标语、组织召开群众会学习等,战时就到前沿拿话筒对敌喊话做宣传,号召国民党士兵放下武器,起义投降,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等等。我们青年学生,都没有扛枪打仗的经历,战斗打响,我们就带着担架队(担架队都是动员老百姓组成的)跟着部队,部队前边打,我们就后边等着,只要有负伤的我们就赶快上去把他抬下来, 当时我们称之为抢“彩号”(就是负伤挂彩的战士)。
(3)1947年东北秋季攻势
1947年,在我军强大的夏季攻势打击下,东北国民党军队作战的机动性已丧失,我军在东北战场上处于更加主动的地位。为了配合全国人民解放军的战略进攻,继续扩大夏季攻势的胜利,东北民主联军于1947年9月15日至11月5日在中长路、北宁路发动了秋季攻势。我部于9月27日开始行动,9月30日进至康平县以北大、小付家屯,接受奔袭法库的任务,上级命令我们两天的路要一天走,采取一昼夜强行军180华里长距离奔袭,直奔沈阳西北方向的法库县,配合兄弟部队阻击敌新6军由锦州向北进犯。
当时我们是刚入伍的学生兵,又是宣传员,只是随部队行动,我们冒雨出发,天阴得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前卫连派出两个排,在郑家屯铁路桥上摆放门板,以备大队人马通过。当时正处于战乱时期,既无火车运行时间表,又无相应的联络手段。突然从北面飞驰而来一辆向前方运送弹药的火车,把在桥上摆放门板的60余人,除少数战士跳下河里,或爬在桥的栏杆上之外,全部被火车撞的血肉横飞。桥上桥下皆是残肢断臂、身首异处的尸体,惨不忍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壮志未酬身先死、同志战友泪满襟”的场面,既胆怯又对牺牲这么多战友感到难过和惋惜。
由于自己没有行军经验,鞋袜处理的不好,走了不到一天的路,两只脚痛的难以着地,硬着头皮咬着牙才没有掉队。行军至康平镇大休息两小时,脱下鞋子一看,两只脚底板上打了10多个血泡,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中没底不知如何是好?有经验的老兵找来马尾巴上的毛,用针插上马尾毛穿过血泡放掉里面的血水,然后再擦些碘酒,走几步确实不怎么疼了。吃完饭又继续迈着几乎抬不动的双腿,艰难地跟随部队前进,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跟部队行军打仗,哪敢掉队!不知道掉队是什么后果。
我们宣传队都是学生兵,又是第一次参加长途行军,大家闷头走路枯燥无味,提不起精神就觉得又苦又累,宣传队长为了调节大家的情绪,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他提议唱《宣传队员之歌》,他唱完第一句喊:“预备,唱!”
我们是为兵服务的文化战士。
我们在战斗中成长,
我们是部队的宣传员,
活跃在爱国解放的战场,
把人民的力量、战士的荣光高声歌唱,
把杀敌的勇气、战斗的传统高度发扬。
我们面向连队和战士在一起。
我们深入实际改造自己。
高举毛泽东的大旗,
高举毛泽东的大旗,
永远前进!
永远胜利!
这是一支平时大家非常爱唱的歌,虽然大家走的很累,但是唱起歌来还是那样洪亮。连队的同志们听到我们稚气的歌声,立马活跃起来,互相拉歌,忘记了疲劳和艰苦。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天上一轮明月,照亮了田野和农舍小院,不时传出几声狗叫,让我想起我那穷困的家,想起在苦难中挣扎的父母和兄妹们。我走在队伍中间,边走边想在家过节时,从妈妈手中接过分得的六分之一的月饼,和兄妹一起过节的欢乐情景。心中默默地哼起了“从军武,少小离家乡,忆双亲,父母双凄凉,在外面流落他乡”的歌谣,来分散对脚痛的注意力,有时竟然边走边睡着了,还梦见和弟弟妹妹们在炉膛底层烤土豆吃……就这样硬着头皮挺过了参军后的第一次行军。
10月1日拂晓我们包围了法库县,敌人没有察觉,他们有的在出操,有的在打扫卫生,战斗突然打响,打的敌人措手不及,激战约三个小时,全歼守敌暂编177师1600余人。我们首次跟随部队参战,但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天亮后敌机前来助战,把我们吓着不知如何是好,不少宣传队员到处乱跑,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政治处马副主任站在高处对着我们大叫:“赶快卧倒!别乱跑!哪是你的安身之地,再乱跑你找死啊!”我躲在大树后面看飞机投弹扫射,有时围着大树转以此来躲避敌机的疯狂扫射。敌人当时欺负我军没有高射火炮,飞机飞的很低,上面的驾驶员都能看到,敌机飞走后,我转过来看这棵树,上面被飞机打了许多洞。我捡了几个机关炮弹壳,打算作为第一次参战的纪念,以后行军作战太累也就扔掉了。
战斗结束后,郑常同志看见我,送给我一顶敌军官大盖帽和一件青年军制服,也算是第一次参加战斗获得的战利品吧。
法库战斗结束后,我们进驻公主屯以南地区休整,牵制敌新6军22师北进。宣传队以小队为单位深入连队,宣传队长带我、王胜、于文坤,到三营八连采访战斗功臣,教唱《突击队之歌》,歌词是:“山中的虎,天上的鹰,突击队个个是英雄,不怕鹿砦把路挡,不怕地雷把道封,一阵手榴弹,一个劲向前冲,冲啊,冲啊,冲进工事去,英雄立大功,又抓俘虏又缴枪。”以此来激发部队斗志。
东总为了吸引沈阳、铁岭敌人的注意,命令我部首先行动,于10月6日对新立屯之敌发起百里奔袭,该地区守敌是由伪军组成的国民党暂编57师师部及一个团又两个营,战斗力较强,且有坚固的工事作依托,是个难啃的据点。
我部刚刚血战法库,获得了作战经验,这回在新立屯大显身手,与63团(第396团)并肩乘大雾对新立屯突然发起攻击。我们随军进入金家洼子阵地后,隐蔽在猫耳洞内,战斗打响后,王胜同志带担架后送伤员,宣传队长崔耀先同志领着我和于文坤同志在8连阵地上,我们手拿着用纸做的喇叭筒,趴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土堆后面,对当面之敌宣传我党我军的政策,号召他们交枪投降,以瓦解敌军。我们拼命地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是穷人的军队,我们优待俘虏”等口号。不管敌人能否听见只管喊,敌人射来的子弹打在挡土墙上,飞溅起来的土落在我们身上和脸上,我们的话筒被敌人的机枪打穿了几个洞,敌人的炮弹炸起的土把我们埋了起来,扒出来后我们仍坚持喊话。不知为什么,敌碉堡内枪声突然中断,五班长大喊一声“跟我上”,冲上去占领敌人3个地堡,俘虏敌军16名,缴获重机枪1挺,步枪9支,手枪1支。
解决当面之敌后,很快便占领发电所,二排在向前发展时遇上电网不能前进,指战员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这些城市来的学生兵,大叫“快拉电闸”,一个战士上去将电闸关闭,至使电网失去作用,部队顺利的向前发展。在前进中有3名战士倒在前进的路上,我带着三副担架爬到一位伤员面前,把他扶上担架,另外两付担架由民工抬起另两名伤员,一起急送营部包扎所,经简单包扎后,我又把他们3名伤员一起送到团部卫生队。往返9华里,当我回连队后,宣传队长带领我们5个宣传员押送12名俘虏兵回团部,交给了保卫股徐璞股长。
战斗刚结束,立即向新邱进击。新邱是辽宁省阜新市一个产煤矿区,这里驻扎着国民党暂编51师师部和1个团的兵力,敌师长唐保璜刚从美国进修回来,是蒋介石的爱将,刚被委派到51师任师长。此次战斗非常顺利,在战斗快要结束时,他带几个亲信乘吉普车,企图突围逃跑,被我三营在新邱变电所附近击毙。此战活捉敌大校参谋长以下900余人。为了扩大影响,由宣传股长王佑钟写了一封劝降信,经师政治部批准,交由保卫股孙干事和民运股长带我们办理,民运股的同志找了一口地主的棺材,装上敌师长唐保璜的尸体,雇用一辆大车,由他的两个卫兵负责送回沈阳。我们一直把他们送出我们的防线,完成了任务。
新邱战斗结束后,东北民主联军历经50天的秋季攻势也就胜利结束了,控制了东北境内大部分公路,迫使国民党军队龟缩于中长路和北宁路的大小34座孤立的城市,及附近6万平方公里的地方。东北民主联军的秋季攻势,粉碎了敌人在东北的所谓“机动防御”,我军掌握了东北战场的主动权。
秋季攻势胜利完成后,部队进驻冯家窝棚休息七天。团首长考虑部队行军作战频繁,和在秋季攻势中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对宣传队年小体弱的同志和女同志作了相应地调整。有的送回家,有的送后方部队或医院工作。齐齐哈尔来的几位社会青年怕苦怕累,行军坐大车,打仗就装病,也被送回家了。我们这些年小体弱,但意志坚强的学生兵还是留下来了。部队在冯家窝棚休息后,又将投入新的战斗。
为了加速国民党蒋家王朝的灭亡,部队来不及休整立即投入冬季攻势,又向沈阳南进发,担负着歼灭敌人和破坏北宁路的战斗任务。我部进到沈阳外围的党家围子一带,正值党中央颁布了《土地法大纲》,为了宣传党的政策和发动群众,我们在团政治处领导下,宣传队全体同志投入到宣传《土地法大纲》的工作。发动群众斗争了党家围子大地主党立群,但由于看管不严,大地主党立群骑一匹白马跑到沈阳去了。在全村召开群众大会,把地主家的衣物、粮食、牲口全部分给穷苦农民。我们每个小队也分到一只绵羊,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东总下达切断北宁路的战斗任务,我们从党家围子出发,经彰武、王家子向绕阳河至大虎山一段北宁路前进,于11月2日到达指定位置。我们小队在破袭北宁路时跟随三营前进,该营奉命与63团(396团)一个营歼灭历家站一个营的守敌。经一个多小时战斗,敌人招架不住开始败退,我们小队随九连二排冲进历家站街内搜捕残敌,当我们进入一栋楼时,有一个班的敌人企图突围逃跑。二排长发现敌人时,敌人也同时发现了我们,我走在二排长后面,他机警的用身子一撞,把我撞到门侧一边,敌人的枪响了,子弹从我身边嗖地一声飞过,当时若不是二排长撞我一下,我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历家站战斗歼灭敌184师551团3营大部,此役击毙和俘虏敌人计155人。二排负伤2人。而后我们与兄弟部队联合用破路工具,将历家站至唐家站十多公里的铁路破坏,将铁轨、枕木、电线杆全部掀翻拉倒,堆在十余公里的铁路线上,放火烧了,一眼望去宛如一条火龙,烧红了半边天。
当时小队命我带两副担架,将两名伤员送到团卫生队。我带着两副担架走在漆黑的田野里,边走边打听团卫生队驻地李家子怎么走,突然发现前方有几束手电筒光晃动,听到有南方口音的人在讲话,我觉得不对劲,自己人都在历家站至唐家站一线破路,我们是插在敌后作战,估计是敌人的巡逻队,我们赶快躲在一排小树后面隐蔽起来。这时有十多个敌人,扛着枪从我们左侧四十余米处走过,待敌人过去后,我们悄悄地抬起担架向李家子跑去。事后想起来真有点后怕,我只有一支短枪,若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我部深入沈阳南,破击北宁路,敌军195师和暂编三军一部向我侧后迂回,占领了拿立山、三大营子,妄图切断我退路,将我围歼于沈阳以南新民地区。东总发现敌人企图后,命我部火速转移到康平以西地区,连夜涉渡新开河。此时正值初冬,气温降至零度以下,河面结起薄冰,河底是淤泥,后有坦克和大批追兵;天上有飞机轰炸,情况万分危急。渡口和船只已被敌人控制,来不及再选择新的渡口,好在是初冬干旱缺水季节,河水较浅,大家一起脱掉棉鞋、棉裤涉水过河,薄冰刺破大腿流着血,河底是淤泥,人随时都有被陷下去的危险。庆幸的是河面只有一百余米宽,水深一米左右,大家互相搀扶着涉渡。我个子小又加上又冷又饿,两条腿有些支持不住了,正好有一匹驮炮的骡子从旁边经过,我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骡子的尾巴,靠着它好歹上了岸。上岸后手脚几乎失去知觉,光着下身抱着棉裤、棉鞋在岸上奔跑,身子暖和过来后才穿上棉裤和棉鞋。
过河后,三营沿柳河岸就地设防,阻击敌人。营长通知我们回团部,王胜小队长率我们这些学生兵,向团部驻地刘家窝棚行进。饿了就向老百姓讨口饭吃,吃完打张白条子,让他们胜利后找区政府结账。渴了到老百姓家或到井台上找口水喝。硬是走了一天一夜,回到395团政治处驻地所在的刘家窝棚。随团行动的宣传队同志发现我们回来了,都以惊奇地眼光看着我们,他们以为我们不是牺牲就是被俘了,他们说:“你们真是命大造化大,平安归队啦。”
在渡河时,炮兵连的一门山炮和三匹马被陷在河中,排长唐国兴同志率全排同志努力推拉,可是越陷越深,最后炮与马都陷入河里,排长只好带着大家爬上岸后追赶部队。后来该排长因对重武器丢失被处决,当时部队缺乏重武器,所以把武器看的比生命还重要。
在刘家窝棚休息三天,宣传队从铁力、庆安县来的部分同志,在赵趋等人的带领下,要求团首长落实郑常同志招兵时讲过的,参加宣传队三个月后可回家的承诺。但齐市来的同志没参加,经过宣传股长王佑钟同志的批评教育,大家安下心来。不过宣传队又进行第二次分流,大部分庆安、铁力来的同志,被调离宣传队,有的下连队工作,或到卫生队当卫生员,个别的调入民运股,胡述义(庆安)调直政股任文书。齐市来的吴庭芳调到保卫股,付甫、刘玉合调宣传股。
宣传队经过两次分流和多次战斗考验,工作不断走向完善,在每次行军时都要组成宣传组,写标语、建立鼓动棚,每到一地要调研民情。民运组在部队出发时检查纪律,每到战前都要组成战勤组,动员民工抬担架,抢救伤员。从此每个宣传队员根据任务不同,轮流担任不同工作。我平时常常刷标语,在行军中深入连队驻地检查纪律。战时带领担任抢救和后送伤员任务,工作又忙又累但很愉快。
在刘家窝棚暂住后,为了甩掉敌人,部队进入内蒙古沙漠深处的萨金台。这里遍地是黄沙细土的丘陵地区,很少看到青草、树木,大地一片凄惨荒凉。大部队进驻后,最难的是筹粮,民运股和宣传队部分同志组成筹粮队,费九牛二虎之力,一天下来只能筹到数百斤苞米和一些酸菜,从进入内蒙到走出沙漠24天中,几乎顿顿吃苞米酸菜,吃的好多人都胀肚,老乡告诉我们要吃好的,只能到“王爷府”去找,王爷府是指较大的市镇。
有的老兵告诉我,喇嘛庙里有供品可以吃。有一天饿的实在难忍,我悄悄地溜进喇嘛庙,东转西转在最后面的殿里,发现“神牛惩治女鬼”的供桌上,放着六个黑馒头,我拿了两个,跑到外面赶快吃啦。寺庙喇嘛没报告,我也没受到追究。后来大家闲聊时才知晓,供桌上的馒头,常被人拿走吃掉。蒙古人家中规矩很多,如房中放的火盆不能烤衣服、鞋子,家中的炕头外人不能去坐,只有家中的长辈独享。向蒙古人打听路更是一头雾水,例如问去王爷庙还有多远?他会告诉你还有一跑路(大体上十五里),或告诉你“一猫腰”就到,指一匹马一口气可以奔跑出去的距离。为甩掉敌人追击,在沙漠中的这段经历,给我留下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12月中旬,已是零下40度的严寒,由于后方冬装没有全部运到,好多人还没发皮帽子,有的用衣服,有的把毯子剪成几条分给大家,来包裹双耳防止冻伤。跟随部队经数昼夜地兼程与友军再战彰武,48年1月5日消灭了巨流河以北敌人的一个运输营,6日又占领姚家窝棚。尔后转移到新民西白旗堡休整,进行战评,欢迎辽北翻身农民补充主力部队。并补发冬装,这时我才戴上皮帽子,参加部队雪地作战演习。
在风雪呼啸地一月下旬,沈南大地己是一片苍凉,强劲地北风卷着满天大雪,肆虐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气温下降至零下40度,这是沈阳南少有的寒冷天气。我们在风雪中,又向沈阳南大踏步挺进,深入外线作战。在“打到沈南去,配合兄弟部队歼灭敌人,复仇立功”的口号下,宣传队抽调15名同志编成5个小组分赴各连队参战。我们小队跟随一营二连行动,担负着抢救伤员,检查群众纪律,战场喊话等任务。第一天在没膝的雪地里不停息地走了80里,我部与兄弟部队插到沈阳南敌占区,先后攻占了十里河、上下深沟、麦子山、青堆子等地,击退了由沈阳增援反扑的敌人,使我军主力顺利地解放了辽阳、鞍山,并争取营口一个师起义,胜利地完成了转战沈南的任务,为我军以后沈北作战创造了有力条件。
我部完成沈南作战任务后,随即以急行军回师辽北,参加四平收复战的任务,这次是我军第四次战四平。敌人在我军冬季攻势一连串的打击下,东北敌军陷入进退维谷、顾此失彼状态。我军为更大地扩展冬季攻势战果,切断沈阳和长春之间的联系,以进一步孤立长春、吉林守敌,为全部消灭蒋军,解放全东北打下基础,决定在冰雪未化之前,交通顺畅,道路四通八达之时攻占四平,3月12日晨战斗打响。
宣传队长崔耀先同志带着我们跟三营前进,随队进行战地采访。8点45分我炮兵开始射击,把城墙炸开一个缺口。七连为主攻连,连续炸开两道铁丝网,在这关键时刻,有的爆破手胆怯,光送不拉,敌人火力把七连压制地抬不起头来,进攻受阻。团命九连组织火力,突击成功,占领了突破口东侧地堡群,九连进入突破口,向纵深发展。
这时铁路局疗养院和公安局的敌人,以火力侧射,企图阻我前进。炮弹在我身边爆炸,子弹从身边嗖嗖飞过,有的子弹离脸太近,使人感到热呼呼地。我随战地采访组经一道街直插天桥,穿越敌人封锁线时,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猛拌了一下,摔倒在地,我立即想到可能负伤了,跟上来的刘明恩同志一把将我拉起,歪歪咧咧的跑到安全地方,这才发现我的鞋后跟被子弹打掉了一个,动一下胳膊腿,哪都没受伤,就一脚高一脚低地跟部队继续前进。说起脚上穿的这双鞋还有一段故事,以前我穿的是牛鼻子傻鞋,是东北老百姓支前用手针做的棉鞋,底和帮已裂开,我用绳子捆绑起来穿在脚上。冲进突破口时,发现我身旁被打死的敌人,穿着一双军用大头鞋,我是向他“借来”穿的,所以才有鞋后跟被打掉的事。子弹若再稍高一点,我的脚后跟也许就被打穿了。
此战,宣传队的苑小光、阎毅二位同志光荣牺牲。
至此冬季攻势结束。
我入伍的第一个年头里,经历了秋、冬两季攻势,实现了各级首长在战前提出的,要发扬不怕走路,不怕挨饿,不怕牺牲的顽强精神,坚决和敌人拼到底,不完成任务决不罢休的要求。经过一年来的实践,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以坚强的毅力,身负重荷,坚持长途行军。在火与血的战斗中,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是我人生中的一大转折,也是我成长的起点。是党把我培养成人,是战争把我这个穷学生锻炼成为一个人民战士。
在连续战斗的秋、冬两大攻势快要结束时,宣传队出现了几起不光彩的事情:有的经不起艰苦环境的磨练开了小差;有的在火与血的战斗中贪生怕死,做出了不光彩的行动:自伤;有的觉得在军队太危险没发展,跑到地方政府设的收容站,以找不到部队为由,另谋出路去了,共有七个人先后离开了部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