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庚 (原创)
每当走过草溪桥,我的脑海就会浮现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是我下面要讲给朋友们听的一个真实的知青故事,它真实得连人名、地名和时间都没有丝毫的虚构和改动。
每年一度的清明节在即。我又来到草溪桥。
四月初的湘东地区,微微的北风夹着毛毛细雨断断续续地飘着,虽吹面不寒,但却沾衣欲湿,心里总觉得不怎么舒爽。这大概与我看到面目全非的草溪桥有关罢。
的确,草溪桥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了——离草溪桥不远处,大量的溪水被引向了一个养鱼的大水塘。而草溪桥的两条大石板不知什么时候被两块水泥板替代,桥下小溪的蓄水不多,也不深,长满了杂草,而且浑浊,上面漂浮着许多生活垃圾,一群小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地啄食虫子。溪水没有了过去的清澈和缓流淙淙,更不必说从前人们在溪边捞鱼捕虾的情形了。特别是经过桥面的那条小路,由于旁边另修了一条宽阔的乡村公路,就很少有人再走了,因此,草溪桥也少有行人经过,好象被人们忘记了似的。
但是,发生在草溪桥的故事我却没有忘记。我想,象我这个年龄段的河市大队的每一个村民和当年在这里锻炼过的知青们,也许都不会忘记那个真实而伤感的故事。
一
那是1974年。元旦刚过,一批来自雁城(衡阳市)的知识青年来到河市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一次, 知青场召开座谈会。我作为指导和协助知青场工作的大队党支部委员、大队秘书参加了这次会议。开始,没有人发言。20多个男女知青就静静地坐着,有的望着窗外,有的低着头,有的女知青在互相低声地耳语。
“平日里,你们那么爱说说笑笑,怎么一到会上就不说话了?”场长刘显红见会议开始了好几分钟后,还没一个人发言,于是有意打破这个冷场的局面,接着又说:“今天,幸好刘秘书也来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和要求都可以提“。
“是啊,你们来大队锻炼已经一个月了,想必对这里的环境和场里的基本情况有了一些了解,每个人都有劳动锻炼的感想和体会,也有对场里和大队的建议和意见,这些都可以讲啊“。顺着刘场长的话,我作了简短的补充。
共青团员周湘宁第一个发言,他清了一下嗓子,说;“几年前,我曾去过农村的亲戚家。那时,只知道乡下有很多的树,很多的花,很多叫声好听的鸟,觉得好玩极了“,他停了一下,声音开始低沉地慢下来下来,”经过一个月的所见所闻和参加劳动锻炼,现在,我才真正知道,原来农村不仅有花草、树木、鸟儿,还有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艰苦“……他继续说道:
“但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要坚持……“说到最后,小周象表决心似的:
“场长,刘秘书,我向大队和场里提个建议吧,我们现在的厨房太差了,泥砖墙,石棉瓦,大雨大漏,小雨小楼,请快一点建个新的吧。记得上一次(我们)单位的领导看了后,也提出来了“,平时爱说爱笑、爱唱歌的邹芳娟银铃般的说话声让人听起来,倒不觉得她是心里有些不满在提意见似的。
我记下了她的建议,并当场给予肯定:”小邹,这建议提得好!“ 接着,龚颐平、罗隽秀、小左等几个知青也相继做了发言,都谈了自己一个月来劳动的体会和今后的打算。
“还有谁要发言?“刘场长问道。这时,坐在靠墙角的一个中等个头的男青年,两手撑着一头齐耳的黑发,好象在思忖似的,听到场长的话,突然抬起头,站起身来:
”我叫陈修齐。出发来大队的当天,我还闹肚子呢,怪不舒服的,所以两次才都上错了车,被大家笑话了“。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
“修齐,亏你还好意思提起那件事,我怕都还怕不过来呢“,邹芳娟那银铃般的声音又很快地响了起来。
“怕什么?我现在最怕的是自己还不能适应农村的环境,受不了今后劳动锻炼的辛苦和疲累。刚来时,我连秤上的戥子都还不认识。这一个月来,我才开始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农民伯伯有多艰苦。但我想,自己既然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的,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陈修齐的话刚一结束,刘场长便带头鼓起掌来。
最后,老农欧阳林也作了发言,他说,知青们现在已经进步很大了。他们不怕脏、不怕累,也很听话,服从安排。大家表现都很好。他还特别表扬了陈修齐埋头苦干、少说多干的精神。
散会后,我向刘场长了解了陈修齐的一些情况。
陈修齐是家中的独子。他奶奶和父母亲特别地疼爱他。离开家里的那天,年迈的奶奶拄着拐杖和父母亲自送他上车,并嘱咐他在农村积极锻炼,好好表现,经常给家里写信。陈修齐平时言语不多,干活积极主动,劳动中,总是拣重活、脏活干,而且默不作声。
刚到大队没几天,陈修齐负责管理厨房伙食。欧阳林和几个老农从家里带来大米和知青搭餐(每天早、中两餐),陈修齐给他们用杆秤称米,一一报上重量。当报到欧阳林和另一位老农的大米重量时,欧阳林疑惑了:他想,自己带来的米明明比那位老农多得多,为何反倒比他的还要轻了呢?于是,他就问小陈是怎么称的。陈修齐再一次把欧阳林的米倒进秤盘里,手提杆秤,待秤砣定在一个戥子上、秤杆平着不动时,他就从杆秤的尾部往秤的头部方向大声地数着:“一斤、二斤、三斤……”,欧阳林不禁笑出了声:“错了,错了,小陈,你数戥子的方向反了!难怪重的变成了轻的,轻的变成了重的啦”。据说,当时,小陈愣了半响,怪不好意思的。
“这也没什么,城里的孩子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当然不会啰”,我望着刘场长自言自语地说。刘场长点了点头。末了,我又问起大家笑他两次上错车是怎么回事,刘场长正要开口时,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往后再说吧”,我赶忙跑下楼去接电话。
早春二月的河市大队,已开始进入农业生产繁忙的准备阶段。积肥是这一时段的主要任务。知青们每天在刘场长和老农的带领下,把刨来的草皮、晒干的塘泥等运到他们专属的稻田里作早稻的有机肥。这一天,我下队收集积肥进度,正好遇上他们一个个挑着草皮往稻田里送。天气比较冷。稻田里还积着水,他们只好穿着水鞋下田。我当时意外地发现,陈修齐、周湘宁、龚颐平仨人却打着赤脚把肥料送到水较深的稻田中间去。
二
一天, 两个女知青向我反映了一件事:说是陈修齐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只小白狗在大队部里养着,还在墙边搭了个窝。小狗常在礼堂里拉屎拉尿,脏死了,而且夜里还汪汪地叫,搅得她们很难入睡。
为这事,我和刘场长专门找小陈谈了话。原来情况是这样的。陈修齐说,他在家里从小就孤孤单单的,上无哥哥姐姐,下无弟弟妹妹。按照当时有关政策,他是可以留在雁城待业的。但高中毕业后,陈修齐却毫不犹豫地报名当一名上山下乡知青,父母支持了他的这一决定。
他还说,自己的名字是他父亲根据“修身齐家”的意思取的,可见,他父亲对小陈寄予的希望。陈修齐告诉我们,他小时候没有什么玩伴,到了四五岁时,父母上班,很少时间在家里陪他。他只有和年迈的奶奶整天待在一起。有一天,他父亲偶然从外面带回一只小白狗,没想到自己很快就喜欢上了。他说,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他都非常喜欢小狗。这两只小白狗是他前段时间在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村民家里要来的。在谈到小白狗在礼堂乱拉屎尿和夜晚的叫声影响别人休息时,陈修齐不好意思地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说:过一段时间他回雁城,就把它们带到家里去……
一个月后。
为了迎接全公社知识青年文艺汇演,知青们抓紧时间,利用休息时间和晚上积极排练歌舞《邮递员之歌》。我也被邀请参加节目演出。陈修齐在节目中领舞,邹芳娟领唱,小龚、小罗等十多名知青都参加了排练和演出。后来,在汇演中《邮递员之歌》和杨柳知青场演出的《群口词》,一举夺得了全公社知青文艺汇演一等奖!
至今,我还记得那首歌开头的几句:“乘东风(哎),迎朝阳,报刊杂志(我)车上装,车上装……”
一个雨后的下午,大队的春耕生产动员大会结束后,我在办公室忙着整理会议资料和全大队的积肥情况,准备向公社电话汇报。
“刘秘书,还在忙啊?”我抬头一看,陈修齐拿着一副羽毛球拍高兴地走进来。
“给公社打个电话就没事了”我答应着。
“跟你打会儿羽毛球,可以吗,刘秘书?”
“好啊,不过,我的球可打得很臭哦”,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答应着小陈。
小陈羽毛球打得很好,特别是扣杀力度大。我们越打越兴奋,直到天色暗下来。
三
第三天,天气阴沉沉的。由于几天来接连不断地下雨,雨水积聚的很多,它们从山上、沟渠和高处水田里漫出来,形成一股股水流注入草溪,直奔柳河。
当天下午,大队党支部全体支委正从阳烟冲生产队检查生产回来,我们行至107国道时,突然从草溪桥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啊……“。我和支部刘书记拼命地往草溪桥跑。
一听到有人掉到水里去了,我就和刘支书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跳进了冰冷的溪水中救人。但我觉得自己不管怎么用劲,总是沉不到水底,原来是身上的棉衣浮力大,阻碍了身子下沉。
掉进水里被淹而亡的竟是陈修齐!
原来当天下午,两个老农带着知青们淌水过桥,到对面的公路旁挑砖建新厨房。刘场长不在场里。带队的两个老农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去的时候,草溪桥面上的水还刚没脚背;等到他们挑着红砖回来时,已经有三四寸深了,而且水流湍急。陈修齐挑着砖回来淌水过桥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连人和砖掉进了湍急又冰冷的溪水中。陈修齐不会游泳,其他同去的知青也没有会水性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农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只有拼命呼喊“救命啊!救命啊!……”眼睁睁地看着陈修齐被卷入汹涌的水流之中……
当时,陈修齐的遗体被打捞上来时,那呲牙咧嘴的样子,说明他在水里曾经挣扎过的惨状。他的遗体就停放在大队部墙边一个用牛毛毡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当晚,知青们全都离开了大队部。他们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去赶乘火车回雁城。老农们象往常一样,也全回家了。偌大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队部里,只有我和刘场长两人“镇守”。
我俩早早地就上床抵足而睡。刘场长忽然提起陈修齐从雁城出发来大队时两次上错车的事。第一次,他因拉肚子走在后面,别人都上了车后,他才慢慢地走来,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停在旁边的一辆跟他们车子外观相同的解放牌敞篷车—— 一辆办丧事的车,发觉不对后才赶紧下来。汽车过了湘江大桥,停在江东的一家商店门口给知青们买生活用品。巧合的是,那辆办丧事的车也停在旁边,陈修齐又是最后一个上车,不知怎的,他又向着那辆车走去,好在有人高声止住了他……
“别说了,场长……”,我有些害怕,因为,陈修齐的遗体就停放在我们睡房的墙脚下。刘场长毕竟从事过派出所的工作,惊心动魄的事情见过不少。他讲完不一会,就呼呼地打起了呼噜。而且,那呼噜声时大时小、有节奏似的起伏着,我每隔一会就用脚捅醒他,他醒了一会,没多久,呼噜又照旧响起来,于是,我又捅醒他,一次,一次,又一次……
窗外下着毛毛小雨,北风瑟瑟地吹着窗户,发出扑扑的响声。煤油灯的火苗子在桌子上一晃一晃地跳动着。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小白狗在空旷的礼堂里呜呜地哭叫起来,一阵一阵的……我赶忙缩进被窝里,可是,我越怕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我就越怕。每次紧闭双眼,脑海里就会出现陈修齐开会发言的样子,赤着脚给稻田挑运肥料的情景,特别是前一天他跟我打羽毛球的情形,甚至想象着他跌落溪水中被急流漩涡冲走的那一刻,他苦苦呼叫和挣扎的惨状……说实在话,那一夜,我就那样的在担惊受怕、胡思乱想中,一直挨到天亮……
过了两天,大队为陈修齐因公而不幸溺水身亡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知青单位的领导来了,公社党委派专人来了,全大队的生产队队长以上干部都来参加了追悼会。大队党支部刘书记主持会议,我代表支部致追悼词。我身着一身染成黑色的军装,头戴一顶军帽,用极其悲痛的语调读着前一天晚上赶写出来的悼词。我读着,读着,声音哽咽,双眼噙满了泪水……。
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那情景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至今还历历在目。
生活,既五彩斑斓,又变动不居;时间,好像一块有魔力的抹布,它能抹去愉快的日子,也能抹去悲伤的时刻……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我们无法为某个时段具体标价。我们有许多往往提起来或轻描淡写、或一笔带过的往事,但有一些事情却让我们终生难以忘记。是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发生在草溪桥的真实故事,虽早已走出了我的视线而渐行渐远,但它却从来没有走出我的心里和记忆。
我站在草溪桥边,思绪翻滚,感慨万千。清明期间的雨时断时下,我竟然忘记了打开雨伞,不知不觉间,我的脸上湿润了,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想,两者都有罢……
(图片第一、第四、第五、第八张图片来自网络 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