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开始,嵇康就躺平了。
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也正因为此,“母兄骄恣”,对他十分纵容,以至于,嵇康不学儒家经典,只看老庄之学,竟被母兄接受。
由于道家的书看得多了,嵇康的身上,多了一股潇洒和旷达,少了一分世俗和功利。追忆少年时代,他自己形容自己是:“荣进之心日颓,任逸之情转笃。”
或许,那时候,他的内心之中,就深深地,埋下了一颗闲逸真实的种子吧。
嵇康
但嵇康实在太优秀了,以至于他想躺平,也躺不平。
比如,他长得帅。据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曾形容他是:山崖上的一棵孤松。
也有人认为,用看得见的东西形容嵇康,是辱没了他的长相和气质,于是他们形容嵇康是:“松下之清风”,潇洒且清丽,高远而绵长。
还有,他很有才华。他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他懂音乐,古琴面前一挥手,便是万壑松涛;他也懂养生,他认为能否寿登仙界,不在于修行,而在于是否合乎自然,因而他写了一篇文章,名曰:《养生论》。
《养生论》
就是这篇文章,让他名声大噪。人们争相一睹嵇康之风采,想看看写出这样文字的人,该是怎样的文采风流?他们也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物,该有怎样光明的未来?
这些人中,就包括了曹操的儿子曹林。他将自己的女儿长乐亭公主,嫁给了嵇康,而嵇康也成了魏国的中散大夫。
这本来应该是嵇康,政治生涯的起点,但让人万万没想到,最终却成了他悲剧的开始。这则是后话了。
现在,嵇康成了一时无两的大名士,他该奋发有为了吧。他,偏不。
他又选择躺了下来,选择在山阳县的竹林间——打铁。
1 竹林七贤的躺平生活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场景。
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裸着上衣,在竹林深处一间小小的打铁铺里,一锤又一锤地,打着新出炉的农具,室内则火星飞溅。
青年的身上,留下了汗水,他来不及擦拭,任由他随着飞溅的火星,一起跳跃飞舞。
农具打好了,他就用它们和农民们,换取生活用品。
打铁是爱好,虽不能让他大富大贵,却能让他自得其乐,降低欲望,就能得到自由;打铁之余,当然还有朋友可以清谈,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融于自然。
嵇康
很快,他的打铁队伍,就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做向秀。在乡间的铁匠铺里,嵇康挥锤,向秀为他拉风箱。两个人很默契,也很快乐,尽管向秀还曾写了一篇,给《养生论》挑毛病的文章——《难养生论》。
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才有意思。向秀见到正在打铁的嵇康之时,赞叹道:“哥们,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
嵇康则骂道:“能不能别说这么肉麻的话,我就是一个打铁的。”
有迷弟,也有迷妹。《世说新语》记载,山涛的妻子,就是嵇康的迷妹。她在偷看嵇康、阮籍和他老公山涛,喝酒对谈之后,发出感叹:“老公,你和他俩差得太远,好好学学去吧。”
慢慢地,山阳县的竹林里,迎来了更多的人,有最先来到这里的嵇康,也有后来的向秀、山涛、嵇康、阮咸、刘玲,还有那个比他们都小上很多的王戎。
他们在这里饮酒、服药、弹琴、长啸,打铁甚至裸奔。在这里,他们可以与清风为伴,也可以和竹林融为一体。
竹林七贤
在这里,他们发现自然,更发现人性;在富有哲学的思辨中,追求着人的真性情,守护着心灵的自由。
因此,他们厌恶虚伪,蔑视礼法,不喜欢压抑天性,提出了“越名教,任自由”的主张。
所以,他们可以区别于世俗,穷途末路之时可以任性大哭,也可以醉生梦死嗜酒如命,更可以和身边人说上一句,“死便埋我”。
他们随意地“躺平”在地上,脸部朝上,露出不屑。这就是魏晋风度。
在这里,让人有一种“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那么此时,外界又是什么情况呢?
2 世俗恨躺平大约在嵇康二十五岁的时候,魏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著名的“高平陵事变”。
简单来说,就是司马懿趁着大将军曹爽离开洛阳,前往高平陵扫墓之际,迅速发动兵变。
而后,司马氏诱骗曹爽投降,一举杀之,从而控制了曹魏的政治和军事大权。
掌权之后,司马氏推崇、提倡“君臣父子,乃名教之本”的愚民教化,企图钳制思想。而实际上,他们自己却大力推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政策。
乱臣贼子就罢了,还是一群虚伪的乱臣贼子!
高平陵事变
名士们自然看不上他们。可司马氏却举起了屠刀,展开了大清洗,他们把刀头指向了那些不合作的名士,一时之间,“天下名士减半”。
在司马氏的统治之下,自由是一件奢侈品。
这种做派,嵇康更是看不上,更何况,他还是曹魏的女婿,从情感上自然更倾向于曹魏。
不过,司马氏为了粉饰天下,还是给了嵇康,给了竹林七贤一个合作的机会,毕竟他们的名气实在太大。
于是,嵇康发现,他的朋友们纷纷离他而去。没错,自由,在生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山涛走了,向秀、阮咸、嵇康带着矛盾的心情也走了,走向朝廷,走向了司马氏集团。
司马氏则笑了,仿佛再说:“躺着的朋友们,赶紧起来,给我跪着。”
可惜,有一个人,依然选择躺着,他就是嵇康。
3 反对躺平的三种人一般来说,当你躺平之时,会有三种人出现在你面前。
一种是“为你好”的人,因为他们希望你更好,所以他们会劝你融进这个社会,劝你放下自己的清高;
还有一种人,他们无所谓你好或者你坏,他们只是想看你出洋相,获得自我的满足;
最后一种人,他们害怕你躺平,因为你一躺平,就有损他们的利益,他们会想方设法,踢你一脚,让你跪下,你如不跪,那就毁灭你。
各位躺平的朋友,你们可以环顾自己的四周,对号入座。
嵇康
而在嵇康这里,第一种人是山涛。
他本着一片好心,推荐嵇康去做官。可是嵇康并不愿意,而且还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
在这篇绝交书里,嵇康列举了官场之中,他所不能忍受的几件事:
“我喜欢睡懒觉。当官要早起,我忍受不了;
我喜欢抱琴行吟,射鸟钓鱼。当官却不能随意行动,我忍不了;
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我不能忍受;
我不喜应酬,不喜人间俗事,让我曲意逢迎,我受不了;
我不喜欢俗人,与他们共处一室,整日吵吵闹闹,我受不了;
我生就不耐烦,让我政务盈心,受不了。
我常常非难成汤、周武,菲薄周公、孔丘,传出去之后,难免会受人责难,我受不了;
我的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我不适合做官。”
这些话,将官场的遮羞布,撕得粉碎。每一个字,都如一条鞭子,抽得司马氏集团、抽得世俗官场脸疼。
嵇康继续说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能够因为你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勉强我也去戴;你喜欢吃腐烂的食物,就把死了的老鼠,也喂养给别人。”
把官场比作腐败的老鼠,真有嵇康的!
这是宣言,也是作战书,在嵇康的字里行间,我们时刻感受到那句话:“你笑我躺着,我却笑你们官场,全都趴着、跪着!”
最后,不知道嵇康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那句话:“再见了我曾经的朋友山涛,你我就此诀别!”
钟会
做别了山涛,嵇康又迎来了第二种人,他叫钟会。
很早以前,当钟会还是少年郎时,他就曾拜访过嵇康,但慑于偶像太过仙气飘飘,钟会不敢直视嵇康,只得将自己的文章,扔进嵇康的院子中,然后赶紧逃跑。
多年后,已为司马氏宠臣的钟会再次拜访嵇康,这一次他自信满满,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偶像平起平坐。
可是当他见到嵇康之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嵇康根本就没有看他哪怕一眼,嵇康一直在那里挥锤打铁。钟会自讨没趣地待了一会,准备离开,而就在这时,嵇康说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打了个机锋:“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与其说是机锋,不如说是紧张之下,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而采取的取巧之策。
每一次前来,狂傲自我的嵇康,都让钟会丢尽了脸面;而他超凡脱俗的风度,又让钟会无比嫉妒。
所以,钟会决定报复。
他找到了第三种人,就是想方设法让人跪下的那种人。
而第三种人,就是司马氏集团。
他们要对嵇康下手了。
4 宁可死 也绝不趴着嵇康要大祸临头了,因为,他要为自己的朋友吕安出头。
吕安有个哥哥叫做吕巽(读讯),此人觊觎吕安妻子的美貌,遂行强迫之事。得逞后,又怕吕安报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诬陷吕安不孝。
嵇康听说之后,气炸了。为了证明吕安的清白,不问世事的他,选择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而且,嵇康还下了有名的《与吕长悌绝交书》。吕长悌就是吕巽,他要公开与吕巽绝交,当着天下人的面,撕下吕巽虚伪的面纱,将他的卑劣公之于众。
而此时,阴谋就此向嵇康,张开了大网。
钟会趁机向司马昭进言说:“嵇康,当世之“卧龙”也,如果此人为我所用,还则罢了,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他就是个大威胁啊。劝公杀之为妙。”
司马昭,深以为然,最终,嵇康被安上一个“不孝者同党”的罪名。惩罚的办法是,斩首!
《广陵散》绝矣
大概,检测一个人是否是真名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面临死亡吧。
行刑当天,嵇康神色如常,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言道:“广陵散于今绝矣!”然后,从容赴死。
历史上,有谁临死前,能有闲情弹琴一曲?这世上,有谁的死,能有这么浪漫写意?
嵇康,到死,都没有向这个世界妥协!
5 躺平,是不妥协今天,我们说得“躺平”,决不是庸庸碌碌地躺着。
躺平,是保持独立的人格,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进而不妥协,不趴着,不跪着。
如今这个世界,总有一些高高在上者,见人躺着,他就生气,他们要让你趴着、跪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物质上的充裕。
而没有骨气的人,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这种环境下,耿介之人成了情商低,特立之人成了不合群,做自己的人成了太孤傲,脸朝上面露不屑的人,成了被人批判的“躺平”。
但,还是有些人觉醒了过来,他们宁愿选择躺平,也不选择妥协,他们在用躺平,去对抗全世界。
——非暴力不合作。
这样的“躺平”,一定程度上,比“趴着”、“跪着”,要好太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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