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 要得此米纯然洁白, 便是惟一意; 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 则不能纯然洁白也。 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 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 博学、 审问、 慎思、 明辨、 笃行者, 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 他如博文者, 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 即诚意之功; 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 明善即诚身之功: 无二说也。”“ 知者行之始, 行者知之成: 圣学只一个功夫, 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漆雕开曰: ‘ 吾斯之未能信。’ 夫子说之。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 子曰: ‘ 贼夫人之子。’ 会点言志, 夫子许之。 圣人之意可见矣。”问: “ 宁静存心时, 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 “ 今人存心, 只定得气。 当其宁静时, 亦只是气宁静, 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 “ 未便是中, 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 “ 只要去人欲、 存天理, 方是功夫。 静时念念去人欲、 存天理, 动时念念去人欲、 存天理, 不管宁静不宁静。 若靠那宁静, 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 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 终不能绝去, 遇事依旧滋长。
以循理为主, 何尝不宁静; 以宁静为主, 未必能循理。”问: “ 孔门言志: 由、 求任政事, 公西赤任礼乐, 多少实用。 及曾晳说来, 却似耍的事, 圣人却许他, 是意何如?” 曰:“ 三子是有意必, 有意必便偏着一边, 能此未必能彼; 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 便是‘ 素其位而行, 不愿乎其外’ 、 ‘ 素夷狄行乎夷狄, 素患难行乎患难, 无人而不自得’ 矣。 三子所谓‘ 汝器也’ , 曾点便有不器意。 然三子之才, 各卓然成章, 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 故夫子亦皆许之。”问: “ 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 “ 为学须有本原, 须从本原上用力, 渐渐盈科而进。 仙家说婴儿, 亦善譬。 婴儿在母腹时, 只是纯气, 有何知识? 出胎后方始能啼, 既而后能笑, 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 又既而后能立能行、 能持能负, 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 皆是精气日足, 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 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 故须有个本原。 圣人到位天地, 育万物, 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 后儒不明格物之说, 见圣人天不知无不能, 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 岂有此理?” 又曰: “ 立志用功, 如种树然。 方其根芽, 犹未有干; 及其有干, 尚未有枝; 枝而后叶, 叶而后花实。
初种根时, 只管栽培灌溉, 勿作枝想, 勿作叶想, 勿作花想, 勿作实想。 悬想何益! 但不忘栽培之功, 怕没有枝叶花实?”问:“ 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 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 又不如为旧时学问, 他到看得多解得去。 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 亦终身无得。 须于心体上用功, 凡明不得, 行不去, 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 盖《四书》、 《五经》 不过说这心体, 这心体即所谓道。 心体明即是道明, 更无二: 此是为学头脑处。”“ 虚灵不昧, 众理具而万事出。 心外无理, 心外无事。”或问: “ 晦庵先生曰: ‘ 人之所以为学者, 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 ‘ 心即性, 性即理, 下一‘ 与’ 字, 恐未免为二。 此在学者善观。”或曰: “ 人皆有是心。 心即理, 何以有为善, 有为不善?”先生曰: “ 恶人之心, 失其本体。”问: “ ‘ 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 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 此言如何?” 先生曰: “ 恐亦未尽。 此理岂容分析, 又何须凑合得? 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 存养是无事时省察。”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 除了人情事变, 则无事矣。 喜怒哀乐非人情乎? 自视听言动, 以至富贵贫贱、 患难死生, 皆事变也。 事变亦只在人情里。
其要只在致中和; 致中和只在谨独。”澄问: “ 仁、 义、 礼、 智之名, 因已发而有?” 曰: “ 然。”他日, 澄曰: “ 恻隐、 羞恶、 辞让、 是非, 是性之表德邪?” 曰:“ 仁、 义、 礼、 智, 也是表德。 性一而已: 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 流行也谓之命, 赋于人也谓之性, 主于身也谓之心; 心之发也, 遇父便谓之教, 遇君便谓之忠, 自此以往, 名至于无穷, 只一性而已。 犹人一而已: 对父谓之子, 对子谓之父, 自此以往, 至于无穷, 只一人而已。 人只要在性上用功, 看得一性字分明, 即万理灿然。”一日, 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 “ 教人为学, 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 拴缚不定, 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 故且教之静坐、 息思虑。 久之, 俟其心意稍定, 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 亦无用, 须教他省察克治。 省察克治之功, 则无时而可间, 如去盗贼, 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 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 搜寻出来, 定要拔去病根, 永不复起,方始为快。
常如猫之捕鼠, 一眼看着, 一耳听着, 才有一念萌动, 即与克去, 斩钉截铁, 不可姑容与他方便, 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 方是真实用功, 方能扫除廊清。 到得无私可克, 自有端拱时在。 虽曰何思何虑, 非初学时事。 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 即是思诚, 只思一个天理。 到得天理纯全, 便是何思何虑矣。”澄问: “ 有人夜怕鬼者, 奈何?” 先生曰: “ 只是平时不能集义, 而心有所慊, 故怕。 若素行合于神明, 何怕之有?” 子莘曰: “ 正直之鬼, 不须怕; 恐邪鬼不管人善恶, 故未免怕。”先生曰: “ 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 只此一怕, 即是心邪, 故有迷之者, 非鬼迷也, 心自迷耳。 如人好色, 即是色鬼迷; 好货, 即是货鬼迷; 怒所不当怒, 是怒鬼迷; 惧所不当惧, 是惧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 天理也, 动静所遇之时也。”澄问《学》、 《庸》 同异。 先生曰: “ 子思括《大学》 一书之义, 为《中庸》 首章。”问: “ 孔子正名, 先儒说‘ 上告天子, 下告方伯, 废辄立郢’ 。
此意如何?” 先生曰: “ 恐难如此。 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 我就先去废他? 岂人情天理? 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 圣人盛德至诚, 必已感化卫辄, 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 必将痛哭奔走, 往迎其父。 父子之爱,本于天性, 辄能悔痛真切如此, 蒯瞆岂不感动底豫。 蒯瞆既还, 辄乃致国请戮, 瞆已见化于子, 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 仍以命辄。 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 辄乃自暴其罪恶, 请于天子, 告于方伯诸侯, 而必欲致国于父。 瞆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 请于天子, 告于方伯诸侯, 必欲得辄而为之君。 于是集命于辄, 使之复君卫国。 辄不得已, 乃如后世上皇故事, 率群臣百姓尊瞆为太公, 借物致养, 而始退复其位焉。 则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 名正言顺, 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 孔子正名, 或是如此。”澄在鸿胪寺仓居, 忽家信至, 言儿病危。 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 此时正宜用功。 若此时放过, 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父之爱子, 自是至情。 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 过即是私意。 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 则一向忧苦, 不知已是有所忧患, 不得其正。 大抵七情所感, 多只是过, 少不及者。
才过便非心之本体, 必须调停适中始得。 就如父母之丧, 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 方快于心。 然却曰‘ 毁不灭性’ , 非圣人强制之也, 天理本体自有分限, 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 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不可谓未发之中, 常人俱有。 盖体用一源, 有是体即有是用, 有未发之中, 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 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 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易》 之辞, 是‘ 初九, 潜龙勿用’ 六字; 《易》 之象,是初书画; 《易》 之变, 是值其尽; 《易》 之占, 是用其辞。”“ 夜气, 是就常人说。 学者能用功, 则日间有事无事, 皆是此气合聚发生处。 圣人则不消说夜气。”澄问“ 操存舍亡” 章曰: “ ‘ 出入无时, 莫知其乡。’ 此虽就常人心说, 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 则操存功夫, 始没病痛。 不可便谓出为亡, 人为存。 若论本体, 元是无出入的。 若论出入, 则其思虑运用是出, 然主宰常昭昭在此, 何出之有? 既无所出, 何人之有? 程子所谓腔子, 亦只是天理而已。 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 即是在腔子里。 若出天理, 斯谓之放, 斯谓之亡。” 又曰: “ 出入亦只是动静, 动静无端, 岂有乡邪?”王嘉秀问:“ 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 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 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 究其极至, 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 然非入道正路。
如今仕者由科, 有由贡, 有由传奉, 一般做到大官, 毕竟非入仕正路, 君子不由也。 仙、 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 但有了上一截, 遗了下一截, 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 不可诬也。 后世儒者, 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 流而为记诵词章, 功利训诂, 亦卒不免为异端。 是四家者终身劳苦, 于身心无分毫益。 视彼仙、 佛之徒, 清心寡欲, 超然于世累之外者, 反若有所不及矣。 今学者不必先排仙、 佛, 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 圣人之学明, 则仙、 佛自泯。 不然, 则此之所学, 恐彼或有不屑, 而反欲其俯就, 不亦难乎? 鄙见如此, 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 “ 所论大略亦是。 但谓上一截, 下一截, 亦是人见偏了如此。 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 彻上彻下, 只是一贯, 更有甚上一截, 下一截?‘ 一阴一阳之谓道’ , 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 智者见之便谓之智, 百姓又曰用而不知, 故君子之道鲜矣。 仁智可岂不谓之道? 但见得偏了, 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 龟亦是《易》。”问: “ 孔子谓武王未尽善, 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 “ 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 “ 使文王未没, 毕竟如何?” 曰: “ 文王在时, 天下三分已有其二。 若到武王伐商之时, 文王若在, 或者不致兴兵, 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 文王只善处纣, 使不得纵恶而已。”问孟子言“ 执中无权犹执一” 。 先生曰:“ 中只是天理, 只是易, 随时变易, 如何执得? 须是因时制宜, 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 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 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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