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几岁
我是十二岁上的初中。
小学毕业考试那天,我记忆犹新。那天去考试时,我突然发现我没有笔,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考试怎能没笔。这是在考试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准备去考试时发现的,而在我发现我没有笔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开了家,去下地干活了。我没有笔,我很着急,没有笔怎么考试呢。于是,那一段时间里我的愿望就是得到一支笔。我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找,始终没有发现一支笔。我记得原来有很多支笔丢在桌子上的,现在怎么没了,一定是我那勤劳的妈妈收起来了。就在我找笔无望时,我又想到了找钱,钱能买笔。于是我又开始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找钱。我翻遍了自己所有衣服的口袋,没有找到一分钱,不得已我只有把手伸向父母的口袋,从这一点说明我是一个好孩子。我在父母的口袋里搜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一分钱,可见我家里不是很有钱的人家。我把手伸向了箱子底下,我记得父母经常把钱塞在箱子底下。我的手触到了,一张软软的纸,我敢确定那是钱。此时时间已经不多,我抓起那张钱就跑。在飞跑的途中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钱,那是一张五毛的,尽管我只看到其中的一角,我就知道那是一张五毛的。我想,它能买一支圆珠笔或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把小刀,无论怎么买,它都足够我用了。
当我奋力跑到学校小卖部时,我傻眼了。不是小卖部没开门,而是我的钱。当我把钱伸给老板,准备买一支圆珠笔时,我发现,那是一张只有半张的五角钱。我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我竟会拿着一张只有半张的钱去买东西。我愣在那里,我拿的居然是半张钱。铃声响了,要考试了,我抓着我的半张钱,默默地向教室走去。坐在考场里,我极力去巴结我所认识的同学,央求从他们那里借一支笔。很多人都不理我,我很茫然。当我像一个曾经发生过矛盾的人借笔时,他借了。那是一支很烂的铅笔,这可能跟他家很穷有关系。我拿着那支铅笔,它很久没被削过了,笔尖很粗,也很短。考试正式开始,我一边写字,一边用牙齿咬铅笔头上的木头,咬开后再把笔芯往墙上磨尖,幸好我的位置靠墙。
就这样我通过了我的小学毕业考试。
我来到初中时,还扛着我的大板凳,我们一直都是带着板凳上学的,只不过小学时用的板凳较小。我把大板凳放在教室里,然后就打量着我的新同学们。班主任走进班里,让我们带着板凳先都出去,他要给我们排座位。就这样我和刘小流坐在了一起,坐在我前面的是小日本。
小日本当然是外号,我们都喜欢这样叫他,连女生也这么叫。小日本长得比较高又比较胖,我想这跟他有个当村长的爹有关。按说小日本长得又高又胖,成绩还没我好,应坐在后面才是,但他坐在了我前面,我想这跟他爹是村长也有关系。刘小流和我都看不惯小日本,觉得他像电视里的日本人一样坏,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日本,那时电影里经常有人说:“小日本,我操你祖宗!”
我和刘小流同岁,不过刘小流看上去比我更加瘦小,而小日本则要比我们大一岁。刘小流和我都喜欢欺负小日本,尽管他爹是村长。每次上课时,我都会在后面拽小日本的衣服,一开始小日本还报告老师,后来发现我和刘小流都不理他了,而且全班的人也都不和他玩,于是他就主动要我在上课时拽他的衣服。后来我拽烦了,就让刘小流拽,后来刘小流也拽烦了,小日本就觉得我们又都不理他了。
一次上课时,老师让小日本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就在下面弄悄悄地把他的板凳移开,当然,小日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且哭了。老师又罚我面壁,就是把脚尖和鼻尖都贴在墙上。
小日本有两天没理我们,我感觉挺对不住他的,就在放学的路上我和刘小流堵住了他。
“你为什么不理我?”
“是呀,你为什么不理我们?”
小日本没说话,抱着书包跑了。
下午上课时,小日本和我说话了,而且还给我和刘小流带了好吃的,真是很奇怪。我们又和好了,只是我不再把他的板凳移开了,而是每天拽他的衣服。
那时我和刘小流十二岁,小日本十三岁。我们每天放学都会一起走,通常是小日本一人走在前面,我和刘小流勾肩搭背地走在后面。有时,我和刘小流会冲上去把小日本的书包抢下来,然后丢到天上去,或者悄悄地溜到他后面,猛地把他的裤子脱下来。尽管我们经常欺负小日本,但他还是喜欢和我们一起玩。
我们很贪玩,我和刘小流经常一起弹玻璃球,小日本有时也弹,但他技术很臭。每到下课,我和刘小流都跑到外面去弹,小日本就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刘小流弹玻璃球时经常忘了时间,这时英语老师就会过来用两只手提着我和刘小流的耳朵,把我们扔到教室里去。每次我们三个在一起弹玻璃球时,英语老师总是提我和刘小流的耳朵,却不提小日本的,我和刘小流很不服气。
英语老师是一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姓张,刚毕业的,而且很漂亮。那时我和刘小流还很贪玩,没注意到老师很漂亮,我和刘小流总是在想,要是她没长手该多好,那样她就不能用手提我们的耳朵了。而小日本却不这样想,他为英语老师不提他的耳朵而苦恼,这让我和刘小流很费解。
小日本说小张老师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老师,那时我和刘小流才注意到小张老师的美丽。小张老师有一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还有一根大辫子,她有时会将辫子盘在头上,露出白皙的脖子。那时我和刘小流认为,皮肤白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了,而小日本的妈皮肤就很白,于是我们就认为小日本的妈很漂亮。
小日本说了小张老师很漂亮后,我和刘小流仍去弹玻璃球,小日本仍跟在后面,但我们已不再全心地去弹玻璃球了,我们时刻等待小张老师来提我们的耳朵。甚至,刘小流在弹玻璃球时还一边张望一边搓耳朵,他在准备被提。如愿以偿的小张老师又来提我们的耳朵了,我和刘小流被提着耳朵的同时都拿眼去看小张老师,我们看见小张老师的脸红扑扑的,像小日本家里树上的柿子。同时,小日本又失望地看着小张老师,有时还看看我和刘小流,那眼神羡慕极了。我和刘小流都笑小日本,小张老师就对我们假装严厉地说:“还笑!”然后她也笑了,笑得她的脸更红了,也更好看了。
我们三人都开始好好学习英语了,每天早上,我们都把英语念得哇哇响。这让教语文的班主任看了很不爽,他大声说:“别光念英语,小心家里的老母鸡不下蛋。”我们就大笑,就更加大声地念英语。
期中考英语时,我考了第一,小日本考了第二,刘小流也考了十几名。刘小流能考十几名已经很不错了,他本来就很笨。小日本比我少了一分,他很不服气,老是对我说:“我本来能比你考得好的,我紧张了。”他紧张,我才不信,我还怀疑他走后门了呢,他爹是村长,而我们学校就盖在他爹的地盘上。
我们再去弹玻璃球时,小张老师也不来提我们耳朵了,我们很难过。小张老师认为我们英语考得好,可以去弹玻璃球。没有小张老师来替我们耳朵,我们像丢了魂似的。刘小流把他的弹弓从家里带出来,于是,我们就用玻璃球打学校里的鸡。
一天,当刘小流正用弹弓瞄一只鸡时,班主任出现了。他一把夺掉刘小流的弹弓,又一把薅住他的脑袋,把他揪到教室里来,而我和小日本也被罚站在讲台上。
班主任说:“妈勒个B,我说这几天我家的鸡怎么腿都瘸了呢,妈勒个B原来是你打的。”
刘小流没说那些鸡是我打的,我本来是要把玻璃球往那些鸡脑袋上打的,但刘小流说那样会把鸡打死的,还是打腿吧。于是我就打那些鸡腿,一边打我还一边骂:“谁让你不叫我吃你的腿,我就打你的腿。”当然刘小流和小日本也打了,不过他们俩技术太臭,压根没打中过。有一次,小日本还差点打中班主任的小女儿。
班主任又说:“妈勒个B,你俩打没打?”
我刚想说话,刘小流就抢先说道:“没有,他俩没打,都是我自己打的,弹弓也是我的。”
班主任又说:“妈勒个B,你自己打的,那好,把你父母找来,我看看他们要怎么赔我的鸡。”
那天,我们没看见小张老师。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商量该怎么办,刘小流说千万不能让他父母知道,否则他们会把他的腿打断的。我说我们得赔钱,可是我们哪有钱呢。最后,我们决定,让小日本去偷他爹的钱,然后由我交给班主任,就说刘小流的父母上县里医院生他妹妹去了,不能来,尽管他妹妹那时已经生下来快两年了。
第二天,我拿着小日本偷来的他爹的二十块钱,战战兢兢地往班主任家里走。一路上我在想,要是班主任非让刘小流父母来,那我就承认鸡是我打的。就在我快到达班主任家时,小张老师出现了。小张老师一脸的红晕,脖子上还系着个红色的纱巾。小张老师问我干啥,我吞吞吐吐向他说了。小张老师听了说没事,她去和班主任说。我一听高兴得都快流眼泪了,我真想蹦上去亲她一口,当然,我没有。我把钱塞进小张老师的手里,说这是要赔的钱,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至于小张老师是怎么跟班主任说的,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现在想想,小张老师那天是最美的了,尤其是那方纱巾。直到后来我才听说,班主任逮到我们打鸡的那天,小张老师是去相亲了,而那方纱巾就是他对象送的。我没有告诉刘小流和小日本小张老师去相亲的事,我想,刘小流和小日本听了一定会像我一样伤心。
经过打鸡事件后,我和刘小流就不排挤小日本了,因为他出了二十块钱。在我们那个时候,父母给的零花钱绝不会超过一元,而我和刘小流家里又很穷,所以基本上就没有零花钱。我们对于一下子能拿出二十块钱的小日本敬仰不已。小日本说,他爹从来都记不清他口袋里有多少钱,你就是拿走一百,他都以为被自己用掉了。
放寒假时,我和刘小流抱着板凳回家,小日本则不用,他们家板凳多的是。我和刘小流抱着板凳走在前面,小日本从后面追上来说:“寒假我们一起抓鱼吧。”
“抓鱼?上哪儿抓鱼,河里都是冰。”
“我家的鱼塘,我们把冰凿开。”
小日本家的鱼塘边上,小日本一边搓着手一边喊道:“使劲!使劲呀!”而我和刘小流则甩掉棉衣,拿着两把镢头在小日本家的鱼塘上凿起来。
“快走!冰要裂了。”刘小流喊着。我赶忙从冰上逃到岸上去,刘小流没逃得及,一只脚掉进冰水里,我和小日本慌忙把他拖上来。
我们坐在冰窟窿跟前等着鱼露出头来,小日本激动地用手拿着一个网兜,等鱼露出头时,他就用它网,可他速度太慢,而且网兜本来就不大好用,我和刘小流在他身后看了半天,他也才网了一条鱼上来。我说用鱼叉吧,这样太慢。小日本说鱼叉叉的鱼都死了,还留很多血。我说没关系,我们吃的时候,都是要把鱼杀死才吃的,这样还省得杀了。刘小流说有道理。于是小日本跑去拿了鱼叉过来。
我手里捏着鱼叉站在冰窟窿跟前,看见鱼露头,就一叉过去,一叉一个准。不一会儿,我就叉了十多条鱼。看我的架势,小日本害怕了,他真怕我一下子把他家鱼塘里的鱼全都叉上来。
小日本在我后面喊:“够了,够了,别叉了。”
我口里答应着“好,不叉了”,看见一个鱼露出头来又一叉子下去,叉了个红通通的鲤鱼。看着这个鲤鱼时,我又想起了小张老师,她的脸也很红呢。
“听说了吗,小张老师相亲了。”小日本边把鱼往他的网兜里拾边说道。
“谁说的,跟谁相亲了?” 刘小流问。
“我爹说的,说是跟县里人相亲。陈生,你说小张老师跟县里人相亲会不会就不教我们了。”
“不会,我叔也跟人相亲了,可他还做木匠活。”
“那不一样”,刘小流说,“你叔又不在县里。”
“咋不一样,你又没去过县里,你咋知道不一样,我叔就去过县里。”
“小张老师真不会走吗?”小日本可怜兮兮地问。
“我哪儿知道。”
我和刘小流一人提了两条鱼从小日本家里走出来。刘小流说他要让他爹把这两条鱼腌上等到过年吃。我说我要把这两条鱼用盐腌上然后藏起来,自己留着慢慢吃。刘小流瞪大了眼珠看我,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
春天开学时,我又见到了小张老师,她还教我们。她系着那条红纱巾,脸通红通红的,我想她要是把红纱巾解下来顶在头上,那她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小张老师再也不提我们耳朵了,我和刘小流故意在她面前又弹了几次玻璃球,小张老师经过我们身边时,只是看着我们笑。我和刘小流把所有的玻璃球全都丢到河里去了。一边丢刘小流还一边说:“我攒了好几年呢。”
我和刘小流丢完玻璃球的时候,树叶都快长出来了,又高又大的白杨树枝上吐出一个个嫩小的芽。我们把柳树或杨树的枝条切下来,用它的一层表皮做成笛子,吹得很响,但声音很难听。一吹就“吥——吥——”,听上去像放屁。小日本不会做,央我给他做一个,我懒得理他。上学期期末考试,他的英语和我考了一样的分数,他就在我面前说他本来能考得比我高,可是考试那天他感冒了。我真想对他说考试那天我发烧,脑袋都烧糊涂了才和你考得一样低,但我没说。
上体育课时,我和刘小流玩篮球,小日本跑过来也要玩。我对他说:“你自己玩去吧。”然后就把篮球丢给了他。他抱着篮球看着我,然后鼻子就一抽一抽地有点想哭。刘小流问我咋了,我说没咋。
我感觉我对小日本有点过分了,就打算跟他和好。放学后,我和刘小流早早地跑在前面,拦在他必经的路口。小日本走过来了,他装着没看见我们。我和刘小流冲到他面前抢他的书包,他抱着书包死活不撒手。我说:“小日本,我和你说话了,还不行吗?”
“不行,我不和你说话了。”
拉拉扯扯中,只听小日本“哎哟”一声便松了手,然后用手痛苦地捂着胸口。刘小流傻眼了,因为是他碰到了小日本的胸口。
“你咋了?”我问道。
“没咋,就是不知道这几天胸口上有两个肿块。”
“我看看。”
小日本撩起上衣,露出两个红红的小乳头,我伸手摸上他的小乳头。
“啊!疼,别摸。”小日本叫道。
“怎么搞的?肿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就这几天肿的。”
“不是人打的?”
“不是。”
“那奇怪了,”我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咋没有?刘小流,你摸摸自己胸口看看肿了吗。”
刘小流把自己的上衣翻起来,摸了一遍,摇摇头说:“没有肿。”我和小日本也伸手在刘小流的胸前一阵乱摸。
“确实没有。”我说道。
“哇!”小日本一下子哭出声来,边哭边抓着我的胳膊说:“你说我会不会死,我是不是得病了?”
“别急!”我安慰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不舒服?”
小日本愣了一下,停止了哭,说道:“没有,只是我碰到肿的地方时,它就疼。”
“那有可能不是病。”
“对!有可能不是病!” 刘小流也附和道。
正在这时,小张老师走过来了,她穿一身很干净的衣服,衣服上散发着好闻的洗衣粉味儿。小张老师看见了我们,对我们说道:“都放学这么久了,你们怎还不回家?”
我们刚要回答,她又看见小日本哭红的眼睛,便又转身对我和刘小流道:“你们欺负他了?”
“没有,老师。”小日本抱着书包道。
“老师,小日本,不,赵根宝说他胸口疼。” 刘小流举手说道。
“胸口疼?我看看。”小张老师说要看小日本的胸口,小日本受了感动,立刻又热泪盈眶,赶忙撩起上衣。
小张老师把头低下,看了看小日本的两个红红的小乳头,然后用手捂住嘴笑起来。我们三个都被她笑迷糊了,不解地盯着她。小张老师背过身去笑了好一阵,才又转过头,笑说:“没事,这很正常,再过几天他们俩也得像你这样。”小张老师把手放在小日本肩膀上,充满关切。
“我们胸口也会肿吗?” 刘小流不安地问道。
“是呀,每个人都会肿的。”
“不肿行不行,我不想肿。”我说道。
“不是肿不肿的问题,而是到了一定年龄都得肿,肿了就说明你们长大了。”
接着小张老师又向我们介绍了我们胸口为什么会肿的问题,说的当然都是青春期的一些生理问题,虽然说的只是一些皮毛而且很笼统,但仍使我们三人红了脸。当然,小张老师给我们讲这些时脸也很红,而且她发现了她给我们解释我们胸口为什么会肿时,我们的眼睛都盯着她的胸口看,她的脸就是羞红的。
小张老师给我们讲解完了,刘小流又问道:“我们的胸口会像女生肿的那么高吗?”
“不会的,男生的胸口只会肿起一小块,就像赵根宝同学这样。”
“噢。”
于是,每天放学后,我就和刘小流在半路上扯开小日本的衣服,看看他的胸口肿得如何了。那时,小日本就拼命地跑,不给我们看。我们就说你不给我们看,是因为你那里肿得像女生那样。小日本为了证明他的胸口没有像女生那样肿起来,就乖乖地撩起衣服给我们看。等到快秋天的时候,已经没人看他的胸口了,因为我和刘也都肿起来了。我跟刘小流说我胸口肿起来时,刘小流不屑地说道,那有啥,我都肿好几天了。
夏天来的时候,小张老师要走了。我跟小日本说过小张老师不会走,就像我叔叔相过亲却还会做木匠活一样。小张老师还会教书,只不过,她要去县城里教。小张老师要和她那个县里的对象结婚了,结完婚小张老师就会留在县城里教书,不再教我们了。当小张老师出现在她的最后一节课上,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就要调走了的时候,全班的哭声响成一片。是的,没人希望小张老师走。小张老师也哭了,她没戴那条红纱巾,小张老师哭红了眼睛,就拿出一条洁白的绣有鸟的手帕擦眼睛。小日本和刘小流也都哭了,小日本哭得最凶,甚至哭出了鼻涕,我没有哭。
我没有哭的原因不是我不想哭,而是我不知道从何哭起,有几次我都差点掉下眼泪,但我忍住了。我的亲爱的小张老师就要走了,我怎能不伤心。我不敢再看小张老师了,小张老师已经泣不成声了,那手帕估计能拧出水来。我把头扭向窗外,杨树枝头上有几只麻雀,外面有风,风吹着麻雀的羽毛,麻雀就站在枝头一动不动。我那时想跑出教室去,去把那麻雀撵跑,因为他们太懒,一动不动,还有就是,我怕麻雀睡着了,一不小心掉下来摔死。
小张老师停止了哭,说她还会再回来看我们的,还把她的新地址留给了我们,说我们可以给她写信。我知道,她不会回来看我们的了,就像小时候我拿了邻居家的玩具,我说我玩一会儿就会还回来,可是我没有还,而且连邻居家也不去了。小日本后来倒是给小张老师写过信,小张老师在回信里说她很忙,当了班主任,还要洗衣服做饭等等。
小张老师就这样走了,但不可否认小张老师曾在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直到现在,小日本找女朋友还要找小张老师那样的。
小张老师走后的那个暑假,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经常睡在我家地里的瓜棚里。我们每天躺在席子上,说一些远得没有边际的话。说一会儿话,我们三人就要跑出去撒尿,因为我们吃很多的西瓜,西瓜里有很多水。而且我们都是懒人,有句话不是叫懒人屎尿多嘛。我们三个一起撒尿的时候,通常站成一排,我站中间,我感觉这样很威风。我不让他们把尿撒在瓜秧上,尽管尿是很好的肥料,我爹说把尿撒在瓜秧上会把瓜秧烧死。
刘小流指着他的尿说:“你看,我的尿很清,你就让我帮你浇浇瓜秧吧。”
“不行,长出来的瓜你吃呀。”我呵斥他,他还要端着水枪往瓜秧上浇,我提上裤子,一脚把他踹出老远。
最先说起女人的是小日本。他把我们班里的女生一个个地说过来又说过去,不是嫌人家胸脯小就是嫌人家屁股不够圆,每到最后都会说一句:“都比不上小张老师。”一开始,我和刘小流还没对女人的胸脯和屁股发生兴趣,我们还仅仅停留在对女人皮肤为标准的审美意识中,在小日本整天的狂轰滥炸下,我和刘小流才渐渐开了窍。
小日本家里有很多只穿三角裤戴着奶罩甚至没穿衣服的女人的画册,而那时我和刘小流对三角裤和奶罩还很陌生,那时我们都穿着花格布做的大裤衩,也没想到女人胸前的两堆肉要用两片布把它们包起来。小日本经常学着他老爹赞叹画册上的女人的口气说:“这奶子!这屁股!啧啧……”
每当听到小日本说这话时,我和刘小流就口水流得老长,刘小流吸着口水说:“什么时候把画册偷过来给我们看看。”
“不行,我爹看得严,他每天晚上都要看。”
终于有一天,小日本的爷爷病重了,送到了县上的医院。小日本他爹和他妈都上县里去了,晚上不回来了。于是小日本就跑到瓜棚里说:“可以看了。”我和刘小流拔腿就往小日本家里跑,跑得比小日本还快,小日本在后面喊道:“等等我呀,你们不知道在哪里,我知道!”
我们在小日本家里,吃他家里的东西,看他家里的电视,当然还看画册。我和刘小流看着那些只穿了奶罩和三角内裤的女人们,热血沸腾,那时我明显感到下面硬翘翘的。我问小日本说还有没有光屁股的,小日本说没了,光屁股的让他爹藏起来了,找不到。于是我们就又看电视,虽然已是九十年代中期,但我和刘小流家里还没电视。我和刘小流看一会儿电视,就又看一会儿画册,有时我们俩就有一同看画册,并且讨论哪个女人长得好,有争论时我们就问小日本,小日本说哪个好,我们就认为哪个肯定好,那时候小日本见识比我俩广。我俩问小日本时,小日本就会得意地笑笑,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指点着说,这个好看。
小日本就是在这时告诉我们,他有熊了。我和刘小流当然知道啥是熊。刘小流就说我还没有熊,然后又问我有吗,我摇了摇头。小日本就显得更加得意,但那时我不认为有熊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以前大些的孩子讲的黄色故事我也听过,我感到熊很脏。
在小日本宣布他有熊后不久,我们就开学了,那时我和刘小流正忍受胸口肿起来的疼痛折磨。刘小流说,我感觉它鼓得像桃子,完了,我是不是要变女人了。我告诉他男人就是男人,永远不会变女人。我说过刘小流很笨,刘小流很笨还表现在他不喜欢王小花上。
王小花是这学期开学刚转到我们班上的。班主任把她领到班上,她站在讲台上说,我叫王小花,我为什么叫王小花呢,因为我爸爸希望我像花朵一样漂亮。然后她又说了她爸爸是铁路工人,在我们这里修京九铁路,她随她爸爸来到这里,住在她的远房姑姑家里,她姑姑是本地人,等铁路修好了,她就要和她爸爸走了。王小花没有说她的妈妈,以至于我猜想她妈妈可能死了。王小花那天站在讲台上讲话时,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还有白色的凉鞋,白白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还有,她扎了两个小辫子,她要是笑的时候,你还能看见她右边脸上有一个小酒窝。
下课后,小日本就和我说王小花很漂亮,我就又对刘小流说王小花很漂亮,刘小流说王小花是很漂亮,可是我不喜欢。我很纳闷,王小花这么漂亮,他为什么不喜欢呢,看得出我们全班男生都很喜欢她。我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刘小流说我爹说了,女人光漂亮不行,关键是要胖,胖女人才能生儿子。我不知道刘小流他爹的理论正不正确,但是只要能生儿子的就漂亮这个道理对他刘家或许有道理。到了刘小流他爹这代,他们已经三代单传了,生下来的刘小流又很瘦弱,所以,在刘小流十岁那年,他妈又生了一个,不过是个女儿。
我又问刘小流,那你喜欢谁呢。她,刘小流指给我看一个正在跳绳的满头大汗隔壁班的肥猪似的女生,每当她跳起又落下时,她身上的肉就呼啦啦地乱晃。我看着那个肥猪似的女生,在她身上我丝毫看不出一丝漂亮之处,当然也看不出她能生儿子。
放学后,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走在一起。远远地,小日本看见了走在前面的王小花,他拉着我们俩跑上去,然后对王小花说,王小花,你为什么叫王小花呀?王小花说,我爸爸希望我像花朵一样漂亮,就叫我王小花。说完王小花又看了看小日本说,你叫什么名字。小日本说我叫赵根宝,他俩是我们一个班的。王小花走到我面前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刚要张嘴说话,小日本插过来说他叫陈生,他叫刘小流,小日本又指了指刘小流说。我对王小花笑了笑,意思是说,对,我就是叫陈生。
“你好!陈生。”王小花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两个手指说:“你好!王小花。”
“王小花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她是我们的班花。”一路上,小日本一边用脚踢路边的野草,一边说。
“对,班花王小花。”我说道。
“你喜欢王小花吗?”小日本停下来问我。
“我喜欢。”
“我也喜欢。”
自从王小花出现后,小日本就不允许我们叫他小日本了。一次刘小流在班里叫他小日本,他居然不答应。刘小流很生气,说你以后不要跟我们一起了,小日本还是没答应。放学后,我和刘小流走在前面,小日本从后面追上来说,你们可以叫我小日本,但不能在上课时叫。刘小流说我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我和陈生起的名字,我为什么不能叫。小日本不说话,好一阵才说,那不能在王小花面前叫。我揪住小日本说,小日本,你屌什么屌,电视上都说“小日本,我操你祖宗”,你难道也不让电视说吗。小日本红了脸,半晌不说话。
小日本很喜欢王小花,这是事实,班里每个人都喜欢王小花,要不也不会选她当班长。王小花当了班长就很严格,每次王小花都走到我面前说:“陈生,你又没交作业。”我说:“不能吧,我每次都让刘小流帮我交的。”我又用胳膊捅了捅刘小流说:“是吧,刘小流?”刘小流看着我,愣了半晌才说:“是的,不过我给忘了。”当然不是刘小流帮我交作业,而是他帮我写,每次交作业时,他都会交上两份,只不过这两天他有些感冒,又是咳嗽又流鼻涕,还老往作业本上打喷嚏,所以就没顾得上写作业。
我对王小花说:“放学后交给你不晚吧。”
“不晚!”
放学后,我的作业写完了,但我还要帮刘小流写,谁让他感冒了呢。王小花也没走,她在等我交作业。王小花走过来说:“快完了吗?”
我边写边说:“快了!”
“王小花,你妈呢?”我把两本作业写完交给王小花时问她。
“多管!”王小花收了作业,也不看我,就径直走了。
刘小流凑上来说:“完了,她生气了。”
“没事,女人就是爱生气。”我安慰刘小流。
小日本对我说,我知道王小花她妈到哪儿去了。去哪儿了,我问。跑了。跑了?怎么跑了?不知道,反正是跟人跑了。我当时很难理解王小花的妈为什么会跟别人跑了,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王小花她爸常年在外修铁路的缘故。你怎么知道的,我又问小日本。听班主任说的。班主任听谁说的?我不知道,我只听到班主任和我爹说王小花的妈跟人跑了。
王小花的妈跟人跑了,那王小花怎么还那么干净,那么漂亮?我们庄西头的二歪他妈带着大歪也跟人跑了,二歪现在跟他奶奶住在一起,整天脏得不象样子,连学都没有上过,我估计能在他鼻孔里挖出一大碗鼻涕来。
我对刘小流说,王小花的妈跟人跑了,刘小流听了很诧异,然后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不久以后,班里人差不多都知道王小花的妈跟人跑了。那天我刚到班里,就看见王小花趴在桌子上哭,然后班主任就把我叫出去。他对我说,是不是你说的王小花的妈跟人跑了。我说我是听赵根宝说的。那他们怎么都说是你说的呢?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我也不确定那天我告诉刘小流时是否被其他人听去了,于是我就沉默不语。
班主任对我的惩罚是,我必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王小花道歉。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那天我首先在讲台上朗诵了班主任让我写的道歉信,我念完之后,班主任让王小花走上讲台,于是班里的很多男生就在下面起哄。我拿着我的道歉信向王小花说道:“王小花同学,我错了,我对你的身心造成了极大伤害,我感觉很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
底下有同学说:“原谅他吧。”
“亲一个!”
“上呀!陈生,亲他!”
王小花破涕为笑了。
自从那次事件后,我和王小花的关系就更好了。我和刘小流的作业老是忘了交,她也总是等到放学后再让我俩交,有时候她甚至也帮我写。我说王小花,你长得真像朵花。王小花笑笑说,那你说说看,我长得像什么花。像什么花?我还真不知道,我见过的花很有限,除了芝麻油菜花,其它的花我确实很少注意。那时已经是冬天,快要下雪了,我抬头看看天空,像雪花,我说。
自从我说了王小花像雪花后,我就特别盼望下雪,我想仔细看看雪花到底像不像王小花。大雪飘飞的那天晚上,我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接了很多个雪花,我把它们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看它们,但它们很快就化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雪花。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王小花拉着我的手去看雪,她手里捧着雪花笑着大声问我,像我吗,像我吗。我本来想说不像,因为雪花一会儿就化了,而你不会化,但我看她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于是我就说像你,你像雪花。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裤裆有点湿,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尿床了,但是我很久没尿过床了。我看见自己的花格布大裤衩上有一小片湿迹,而床上和被子上却没有湿,于是我意识到:我有熊了。
早上起床后,我不安地把我的花格布大裤衩脱掉,然后塞到床单下面去。王小花见到我说,陈生,你看,下雪了,雪花真漂亮。我怯生生地看着她,一脸僵笑地点点头。王小花说,陈生,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没,没生病。那你说我像雪花吗,王小花捧着一把雪把手伸到我面前问道。我接过她手里的雪,点点头说,像,你像雪花。
我不知道我那天做梦为什么会梦见王小花,而且梦见王小花时我有熊了。有一段时间我不能说服自己,为什么在我梦见王小花的时候会有熊呢,那时我仍感觉熊很脏,而王小花很干净。小日本告诉我,他也梦到了王小花,而且他每晚都会梦到王小花。我猜他一定是吹牛,我都不能天天梦到王小花,他凭什么,而且王小花和我的关系要比他好。但我没告诉他我梦见王小花时我还有了熊,我不想让他知道。刘小流跟我说他有熊了,这我并不奇怪,就像当初我胸口肿时他也肿了一样。我问刘小流,你有熊时做梦了吗。他说做了。那你梦见谁了,我又问道。刘小流像是怕人听见了,趴在我耳朵上小声地告诉了我,没错,是隔壁班那个女生。刘小流又问我,你有熊了吗。我说有了。那你梦见谁了。王小花,我说。我猜也是她,刘小流像是自言自语道。
小日本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小张老师写的信,小日本给小张老师写信的原因是他快记不清小张老师张什么样子了,同时他想通过这封信来判断自己更喜欢哪个,是小张老师还是王小花。小日本收到小张老师的回信后,就再没给小张老师写过信,信上没说,但小日本知道小张老师怀孕了,这对他是个打击,对我也是。小日本继续跟我说他喜欢王小花,我就对他说,我也喜欢。小日本有对我说,我喜欢她我敢告诉她,你敢吗。我没回答,我不能确定地说我敢,而且我也不能确定王小花是否喜欢我。
小日本准备告诉王小花他喜欢她。小日本准备了很长时间,但直到寒假来临时,他仍没有去表白,而我心里也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一样。小日本没有表白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便是,他怕表白后,王小花不答应,并且不再理他了。小日本经常私下跟我说谁更喜欢王小花,小日本说他可以为王小花做任何事,而我却不能,他还说我胆小。我就反驳他说,那小张老师呢,你也肯为小张老师做任何事吗。小日本略思索了一下说,肯。我不知道小日本小小年纪,为什么心里能装得下那么多女人,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肯为她们做任何事。也许他生来就是个情种,就像现在,他已经谈了不下二十个女朋友,但他都说找不到小张老师和王小花的感觉。
王小花并不只是和我和小日本的关系比较好,她几乎和每个男生都能谈得来,这让我很生气,看得出小日本心里也不好受。小日本曾在我面前对着那些正在和王小花说笑的男生背后做开枪的姿势说,总有一天我要教训他们。要教训他们,光小日本一人是不行的,他对我说我们去教训他们怎么样。我不理他,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没空陪你。小日本就又说,你不是也喜欢王小花吗,我们都喜欢她呀。我说要喜欢你自己喜欢去吧,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小日本瞪着眼睛说,怎么会,你怎么会不喜欢她了呢,再说,我看她也喜欢你呀。别说了,再说,我就要打你了,我向小日本亮起拳头,虽然他比我高比我胖,但他打不过我,他没我有力气。小日本不说话了,又去找刘小流,我不说要教训别人,刘小流就更不敢去教训别人了,他只有被教训的份。
放寒假的前一天,王小花突然对我说,你最近怎么不理我了。他对我说这话时,分明带了些失落的怨忿,在那时我突然感觉很对不起她,因为她仅仅是和别的男生说了几句话,我就不理她了,而且我还对小日本说我不喜欢她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最近比较忙。王小花就又问我在忙什么。我被王小花问住了,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忙,作业也几次都没交了,还都是她帮我写的。我说不知道忙啥,瞎忙。王小花说,放假了,她爸爸就快要回来看她了,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看着她说,那好。
放寒假的那个下午,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那时候太阳红彤彤的,像刚要升起来的样子。我对小日本说,我又喜欢王小花了。小日本没看我,对着太阳说,我就知道你还会喜欢她的。是的,我又喜欢王小花了,尽管已经放寒假了。我们那天在操场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都落下完全看不见了。刘小流说,走吧,我还要回去做饭呢,于是我们就走了。小日本跑在前面,他对我们说,这下好了,可以天天看电视了。我和刘小流抱着板凳走在后面,我对刘小流说,我家也要买电视了,你以后到我家看电视吧。
小日本本来没让我们去他家鱼塘里抓鱼,那几天我和刘小流经常在我家看电视,就没人和他玩了。小日本跑到我家里说,我们还去抓鱼吧。我拿着鱼叉在冰窟窿边上叉鱼的时候,刘小流在跟小日本嬉闹,我说你俩别闹了,把鱼都吓跑了。那天我只叉到几条鱼,小日本家鱼塘里的鱼不多了,秋天他爷爷去世时,把鱼塘里的鱼都逮上来杀了吃了。我把叉子扔在一边,我说小日本,把你爸的光屁股女人画册拿出来看看。小日本说,没了,让我妈烧了。刘小流说,那么好的东西,怎么能烧呢。好个屁,我对刘小流说,你懂个毛。我知道小日本他爹跟他妈吵架了,小日本也挺可怜。
寒假里,我还见到王小花了。那天,我和我爹在集上卖菜,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那个人应该是她爸爸,她说过她爸爸要来看她的。我远远地看见王小花时,我就要走,我说爹,我想尿尿。我爹挥挥手说,去吧。我当然不是想尿尿,我只是不想让王小花看见我在卖菜。我从人群中挤出去,然后我就挤到看耍猴的人群中去。但是王小花也来看耍猴了,我看见王小花和她爸爸挤进来了,我就想挤出去。可是,王小花还是看见我了。陈生,她喊道。我假装没听见,因为我已经扭过头去,正准备走了。陈生,王小花又喊道。我回过头来,因为这一声叫得很响,我想我要是个聋子也该听见了。我走到王小花面前,我说你好,王小花。我为什么要说你好呢,因为王小花是城里人,她爸爸也是,我想对待城里人应该有礼貌,电视上我见过的,都说你好。王小花说,陈生,你来看猴吗。我说是,我来赶集,还看猴。是的,我撒谎了,我来卖菜,我爹长时间地等不到我看菜,回去还可能要揍我。王小花对她爸爸说,爸爸,这是我同学,他叫陈生,又对我说,这是我爸爸。我看了看王小花的爸爸,他长得比我爹强,我这样想。我对王小花的爸爸很窘地笑了笑,按照电视上的,我应该说叔叔好,但我没有,我不是城里人。王小花的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他说我是小伙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就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呢。
那天回去后,我自是被我爹臭骂了一顿,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有人说我是小伙子了。
快过年的时候,刘小流跑过来找我,他还红了眼睛,我问他咋了,他说猫把鱼叼走了。原来,刘小流他爹买回来几条鱼,让刘小流宰,刘小流把宰好的鱼放在桌子上,却一不小心让猫叼走了一条,刘小流追着那只猫追了半天也没夺下来,那只猫上了房顶。刘小流他爹知道了,非要把刘小流的腿打断,刘小流吓得跑到我家里来了。我说这好办。我拉着刘小流来到小日本家里,我对小日本说,小日本,我要到你家鱼塘里打两条鱼。小日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小流,然后说,打吧。我在小日本家的鱼塘里打了两条鱼,然后递给刘小流,我问够吗。刘小流点点头说,够了。小日本对我说,陈生你也打两条吧。我说我不要,我家里有。我没看见小日本的爹妈,我问道,你爹妈呢?小日本说,出去了。出去了?快过年了上哪儿去了呢?我没问,当然小日本也没说。我对小日本说,过了年你来我家玩吧。
过完年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元宵节那天,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买了很多烟花。我们在小日本家的鱼塘边上放烟花,我们本来是要在小日本家的院子里放的,但小日本他爹怕把他们家的房子烧了,就把我们撵到了鱼塘边上。刘小流说,我从来都没有放过这么多的烟花。小日本就说,以后我要买更多的烟花让你们放。买烟花的钱大部分是小日本的。我看着满天的烟花,我心里想要是王小花也在,说不定她还会问我,她像不像烟花呢。
元宵节过后便开学了。我见到王小花时,发现她的脸比以前更白也更红了,她还穿了新衣服。班主任要重新排位子。王小花找到我说,陈生,我要和你坐在一起。我看了一眼刘小流说,不行,没有男生和女生坐一块的。有,王小花说,我以前就和男生坐一块的,我去和班主任说。我们这里没有,我说,再说了,我喜欢和刘小流坐在一起。刘小流看着我笑了,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王小花生气了,我看见她撅着嘴,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她看了刘小流一眼,然后扭头走了。我们这里确实没有男生和女生坐一块的,班主任肯定也不让。我和刘小流还坐在一起,不同的是小日本坐到我后面去了,是他自愿的,他说坐后面可以看王小花。
王小花好几天都不理我,女生就是爱生气,我想。我又没交作业,其实是我故意不交的。王小花找到我说,陈生,你没有交作业。我说,我忘了,放学交行吗。不行,王小花说,老师说下节课下课之前作业要交给他。我说那我不交了,你记我的名字吧。放学后,我抱起书包要走,王小花在后面喊道,陈生,你作业写完了吗。我停下来说,你不是已经交给老师了吗。王小花说,我还没交呢,就差你了。我作业没带,是真没带,我说。一边说我还一边打开书包让王小花看,王小花看了一眼说,那我不记你的名字了。我很开心,因为我感觉王小花又不生我气了。
王小花不生我气还表现在她请我到她姑姑家里去,因为她要过生日。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不知道她过生日我该不该去。小日本说王小花也请他去给她过生日了。我就想王小花一定还请了很多人去给她过生日,她并不是特意要请我的。想到这些时,我就有些生气,我想我不去了,反正有很多人去。但小日本又说过生日要送礼物,就像老年人过大寿一样,然后他就问我准备给她买什么礼物。我没回答他,我不知道要给她买什么礼物,因为我以前没买过生日礼物。我问小日本,你给她买什么礼物。我要给她买个日记本,是那种带小锁头的,要十几块呢,小日本说道。
但是,我该给她送什么礼物呢?钢笔、笔记本她都有,对了,文具盒,她是有一个,不过前天摔坏了,我想到文具盒时我就很激动,但是问题来了,我没有钱。我向我妈说,妈,我想买只钢笔。我妈给我拿出一堆烂铅笔和圆珠笔说,你看有这么多笔,还买钢笔干啥。我很失望,我骗不到钱,也不想再骗。
我突然想到了我叔叔,我说过,他是个木匠。我跑到我叔叔那里,我说叔,你给我做个文具盒。我叔说,你买一个去,那么小,不好做。我说不行,你是我叔,你今天必须给我做一个。于是,我叔叔便给我做了一个,我捧在手里看,很精致,我叔叔是个好木匠。这么精致的文具盒我还真没见过,要不是送给王小花,我肯定自己用。我用刀子在文具盒上刻了几行字:
祝王小花同学:
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陈生
我在文具盒上刻完字后,就把它交给了小日本,我说你替我交给王小花,我不去她姑姑家了。
第二天,王小花见到我说,陈生,谢谢你的礼物,你送的盒子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文具盒,我前两天见你的文具盒摔坏了。我文具盒是摔坏了,我又买了个新的,你看看,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文具盒,那文具盒在阳光的映照下,直晃我的眼睛。真好看,我说。其实一点也不好看,因为那是绿色的,我不喜欢绿色。王小花没问我为什么没去她姑姑家,我猜得没错,我一点都不重要,连小日本重要都没有。
小日本老是在我面前提起王小花生日那天,王小花穿得有多漂亮,并且他送给她那个日记本时,王小花有多高兴。我不想听他唠叨,我说行了,知道了。刘小流问我那天为什么没去王小花姑姑家,我也回答不上来。不想去,我说。我知道我又在撒谎,王小花生日那天,我甚至还想象了一下,我突然出现在她姑姑家时,王小花惊喜的表情,她拉着我的手说,陈生,你来了,你真好。
小日本就是在这时打算给王小花写情书的。小日本对我说,陈生,我受不了啦,我决定要表白了,我要给王小花写封情书。我说好啊,你写吧,我不会给她写的。小日本说,真的吗,我不信。我说你爱信不信。我确实没想过要给王小花写情书,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
刘小流要把小日本写的情书拿给我看,小日本不让。我对小日本说,我真不会给王小花写情书的。小日本还是不相信,他认为我可能会抄他的情书。但小日本的情书我还是看到了,小日本出去撒尿,刘小流就把他的情书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同学王小花:
你好!你说你希望长成一朵花,在我眼中你现在就是一朵花了,你还是我们班的班花。上次你过生日时,你说你很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很高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我现在吃饭喝汤时都想你,睡觉时还梦见你,总之,我是很喜欢你的,我说的是真的。王小花,你也喜欢我是吧,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行吗?
赵根宝
放学时,我问小日本,你的情书给了吗?给了,我偷偷地夹在她书里了,小日本说。你那里面有一个错别字,你知道吗?哪个字,我咋没发现,刘小流问道。就是那个“就”字,你在“就”字腿上多写了一撇,我对小日本说。小日本显得有些失落,他显然不想让王小花知道他在写情书时写了一个错别字,但他又兀自庆幸地说,没关系,她看不见的。
小日本给王小花写了封情书,却没有见王小花有任何反应,小日本很苦恼。一天放学后,王小花对我说小日本给她写了封信,我告诉她我知道。王小花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小日本的事我都知道。
那几天,小日本的爹妈要闹离婚,小日本的一日三餐也成了问题,只好跑到他叔叔那里去吃,晚上就到我家来和我睡。我问小日本,你爹妈真的要离婚吗。小日本道,我哪儿知道,他们总是说要离婚,也没真离,还不如早离了呢,我都受够了。那几天,小日本确实挺可怜,到家我来时,我盛的剩饭他都吃个精光,半夜里做梦还老是哭。我找到王小花说,你答应和小日本做朋友吧。王小花说我们大家本来就是朋友呀。我又说,那你对小日本好点吧。王小花说我对你们都很好呀。我就对王小花说,那你对他再好一点吧,就一点,他爹妈要离婚了。王小花看了看我,没说话。
王小花确实对小日本更好了,比对我都好了。我看到小日本又开朗起来,有时他们会在一起说笑,我看了有点不舒服。
小日本的爹妈最终还是没离婚,但小日本还是没能高兴起来,因为王小花对他不再像前几天那么好了。
“肯定是他!”小日本指着一个正在和王小花说话的男生说,小日本怀疑王小花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原因是她对别人好了。
“我要去打他!”小日本对我说道,“陈生,你也去。”又转过头对刘小流说:“你也去!”
我没说话,也许那个男生该打,但是我们没权力。
放学后,小日本和刘小流把那个男生逼到墙角,我跟在他们后面。小日本和刘小流一阵拳脚,那个男生痛苦地蹲倒在地上。小日本和刘小流打完了,转身就走,那个男生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我迅速地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陈生!”我转过身去,是王小花,“我再也不理你了”, 王小花眼里噙着泪花。
王小花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男生,从我身边慢慢地走过去。小日本和刘小流就在一旁站着,显然他们也没想到居然让王小花看见了,他们也眼睁睁地看着王小花从他们身边经过。小日本想上前说些什么的,但张了张嘴,没迈动步,也没说出来。
“这下完了!”王小花走了很远了,小日本才呆呆地说道。
是的,这下真完了,王小花真的不理我们了。每当我去看王小花时,她都把脸扭过去。她和班里其他同学还是有说有笑,但就是不理我们三个。我作业都几次没交了,她也没来催过。有几次她们跳皮筋时,小日本也讪讪地跑过去,但王小花就好象没看见他似的。
王小花不理我们了,我们都很难过。小日本说,陈生,王小花不理我们了,我们该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她不理我们,那我们也不理她。刘小流问,怎么不理她。都不交作业了,我说。
我们三个都不交作业,老师就批评王小花了。老师说,王小花,你怎么老是收不齐作业。于是王小花就回来站在讲台上说,没交作业的同学再不交作业,老师就要把你们开除了。没交作业的就是我们仨,但是她吓不倒我们,老师是不会把我们开除的。老师又对王小花说,怎么还收不齐作业。王小花说是陈生他们不交作业。老师说他们为什么不交作业,你是班长,他们不交作业就是你失职。于是王小花找到我。
“陈生,你交作业好吗?”
“不交,反正老师也没有找过我们麻烦。”
王小花红了眼圈,说道:“陈生,你再不交作业,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那你就是还理我了。”
王小花点点头。
我把三本作业递到王小花面前,说道:“其实我们每次作业都做了,我们就是不交,我们是想让你还理我们。”
王小花笑了。
王小花又理我们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每天都和王小花有说有笑,王小花也不大和其他男生玩了,这让我很高兴。但小日本就不同,自从那次后他就喜欢上了打架,他老是和我说起他那天打那个男生时有多爽。他一点也不敢还手,小日本说道。每当小日本提起打架时,我都会想起王小花,她不喜欢打架,所以我也不会再打架。小日本总是对我和刘小流说,我想教训那个人,然后他就指给我们看一个人。但是我不说教训那个人,他当然也就不敢去教训,我说过小日本打架很笨,甚至连刘小流都能打过他。
我们带王小花去油菜地里捉蜜蜂。那时,油菜花正开得很旺,满地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太阳一照,甚至有些耀眼。我们带王小花去的原因是我们要拿捉来的蜜蜂肚子里的蜂蜜给王小花吃。王小花一开始听说我们要带她去吃蜂蜜,她就很高兴,但当她看到我们用两片叶子捂住那些还钻在油菜花里采蜜的蜜蜂时,她就不高兴了。我们把捉到的蜜蜂在肚子上撕开,送到王小花面前,我们说吃吧,很甜的。王小花看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吐了。我们三个就得了胜利般的放声大笑。蜜蜂肚子里有粉黄或嫩绿的蜂蜜,王小花却不喜欢吃蜂蜜,我们开怀大笑,哪有人不喜欢吃蜂蜜呢。
王小花看见我们大笑,就生气了,转过身走了。
“王小花,你怎么了,你别走呀。”小日本喊道。
我们追上去。刘小流问道:“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吃蜂蜜吗?”
王小花不回答,继续往前走。
“你到底怎么了?”我上前拉住她。
“我不喜欢看你们杀蜜蜂。”
“可是我们要吃蜂蜜呀。”刘小流说道。
“那也不行。”说罢,王小花还要走。
“那你说怎么办?”我问道。
“答应我你们以后不再杀蜜蜂了。”
我们有些为难,因为我们一直喜欢捉蜜蜂去吃它肚子里的蜜,尽管我们有时被蜇肿了嘴。
“行!”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日本显然有些失望,因为他最喜欢干这件事了。他最喜欢捉的是一种又黑又大的蜂子,那种蜂子肚子里的蜜最多,尽管有时他的嘴被蜇得像绑了两根香肠。
我们捕捉蜜蜂了,就去掏鸟蛋,不知道怎么也被王小花知道了,她就也不许我们去掏鸟蛋。掏鸟蛋的事我们并没有告诉王小花呀,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要是以前有人敢这么管我们,我们早就跟他翻脸了,但是王小花不同,她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而且和我们的关系很好,所以我们就听她的,不去掏鸟蛋了。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小日本有了一项重大发现。那时,天气已经很热了,人们都穿上了清凉的夏装,于是,小日本就发现王小花的胸脯突然变高了。我们对王小花胸脯变高的事实激动不已,尤其是透过薄薄的夏装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小花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而两个鼓鼓的包子似的胸脯就藏在小背心后面。每当我想到王小花那白色的小背心时,我的脑袋都会乱作一团。现在,王小花和我们说话时,我们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她胸脯上瞄。王小花发现我们在瞄她的胸脯时,脸会变得绯红一团,这时她就会假装生气地背过身去,不理我们了。
我们开始谈论班上女人的胸脯。王小花的胸脯虽不是班上最高的,但无疑她还是最美的。胸脯最高的是隔壁班的那个胖女生,她胸脯高,但不一定全是胸脯,有很多是肥肉,我想。但她的一身肥肉却迷倒了无可救药的刘小流。小日本对刘小流说,你去给她写一封情书吧。刘小流摇了摇头。那我帮你写吧,我写过的,你知道。刘小流又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刘小流想怎么样,他甚至还没有和那个胖女生说过一句话。你想怎么办,我问刘小流。不知道,刘小流回答说,我没想过。
是的,我也没想过该怎么办,很无疑,我是喜欢王小花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藏在小背心里面的王小花的胸脯,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能想这些呢,王小花是我最好的朋友呀,我对自己愤恨不已。更让我吓一跳的是,想着王小花小背心里面的胸脯时,我又有熊了。
夏天很快就来了,每天去上学时,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都会把衣服在水里泡一下,然后再拧干,这样穿在身上去上学就不热。王小花很怕热,她买了一把很精致的扇子,扇面上是古代美女,她们都不如王小花好看,我和小日本一致认为。王小花每天都穿着裙子上学,露出白白的一截小腿,每天上课时,我都盯着她的小腿和她光着的脚丫子看。一到下课王小花就问我为什么盯着她的脚看。我看看它跟我家的猪脚有啥不一样,我说。然后,王小花就拿书砸我。
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去河里洗澡,我和刘小流在河里扑腾了半天,小日本才扭扭捏捏地下河。
“哇!长毛了。”刘小流惊叫道。、
“什么?”我没回过神,却看见刘小流盯着小日本下面看,而小日本则满脸通红,“我看看!”我一把拨过刘小流。小日本却双手捂住,快速地往河中间走。
“小日本,让我看看!”我大叫道。
小日本凫到河中间,挑衅道:“不给你看,秃毛鸡!”
“操!刘小流,咱俩今天一定要逮住他,把他的毛拔光。”
“好!”
我和刘小流冲过去追小日本,他却一个猛子扎回来,迅速地爬上岸,然后抱起衣服,噔、噔、噔地跑了。
快到暑假了,刘小流和小日本都惦记着到我家地里去吃西瓜,我找到王小花,对她说:“暑假来我家吃西瓜吧。”
然后暑假就来临了。
我家每年都种很多西瓜,原因是我爹爱吃西瓜,夏天里他可以一天不吃饭尽吃西瓜,我都不行,每到吃饭时,他都要抱出来几个西瓜啃,每天他都要吃十几个西瓜。我爹种很多西瓜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西瓜能卖钱,每年秋天的学费都是靠卖西瓜的钱,若是哪年西瓜收成不好,我都得跑到学校里跟老师求情,希望学费可以明年再交,而我爹对这些事从来都不曾过问。
王小花坐在瓜棚里的床上,两只脚不时地摆动着。我和刘小流还有小日本一人抱了一个西瓜进来。
“王小花同学,吃西瓜喽。”我把西瓜放在一个板凳上说道。
王小花跳下床,“来,让我切。”王小花夺掉我手中的西瓜刀说道。
我们看着王小花把西瓜切开,又分别拿起一牙牙西瓜递到我们手上。
“王小花,你爸爸又回来看你了吗?”小日本啃着西瓜问道。
“看了,前几天刚走。”
“王小花,你还有弟弟妹妹吗?”刘小流问道。
“没有,不过我听说你还有个很小的妹妹哟。”
“陈生还有个哥呢。”
“说你呢,你扯我干啥?”我白了刘小流一眼。
“是吗,陈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我哥打工去了,我说他干啥。”
“他哥在家里经常揍他。”小日本对王小花道。
“要你多嘴!吃你的瓜。”
王小花笑道:“看不出来呀,陈生,你也被人揍过。”
我感觉脸火辣辣地,让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以前经常被人揍真是很难为情。
“他爹也——”刘小流说了半截话,看我在拿眼睛瞪她,便噎回去了,低着头使劲啃瓜。
“别听他俩的,他俩也经常让人揍,来,再吃一块。”我拿了一块西瓜递给王小花。
“不吃了,我吃饱了。”王小花放下手里的一块西瓜皮,拿眼睛在棚子里找东西,看见有一条毛巾挂在床头,便伸手拿过来要擦嘴,先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上一闻,脸上露出难闻的表情。
“别用那擦嘴,那毛巾很久没洗了,”我脱下上衣,递给她道,“用这擦吧。”
王小花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没关系,我拿出去洗洗。”
我跟着王小花来到河边,王小花把毛巾在水里反复洗了几遍,擦了擦嘴,说:“你的毛巾还真脏呢,还有味儿。”然后就把毛巾丢给我。
我嘿嘿地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王小花有些难为情地说:“陈生,我想上厕所。”
我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一片田野,哪里有厕所,我指了指那边的一片玉米地说:“你到那里面去吧,我们这里人都这样。”
王小花望了望那边的玉米地,那玉米秆长得高大健壮,犹如一片绿色的森林。
“可是,我怕。”
“这样吧,你进去,我在这儿给你吹口琴,你听着就不怕了。”我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一个口琴。
“你还会吹口琴呢。”
“瞎吹,你快去吧。”
我确实是瞎吹,因为我会的曲子很少,音也不准,我记得前几天音乐老师刚教过一首云南民歌,于是我就吹起了它,歌词是这样的:“正月放马乌溜溜地正月正哟,小马吃草深山里跑,哟嗬,深山里跑……”
刘小流和小日本从棚子里探出头来,“难听死了!”“别吹了!”他俩喊道。
王小花从玉米地里走出来,和我并肩坐在河边上,这时太阳已经西沉,红彤彤的太阳映得云彩一片灿烂。王小花看着太阳,对我说道:“陈生,你考大学吗?”
“考大学?我没想过,我们庄里还没有出过大学生呢。”
王小花回过头来对着我:“你考吧,我也考大学。”
考大学,这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我知道那些大学生,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整个暑假,我都在想考大学这件事,尽管我还不太清楚大学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动心了,因为王小花也要考大学。
暑假里,我还和我爹去卖过几次瓜,在集上我希望再看到王小花的身影,我想我若看到她我肯定会大大方方地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在卖瓜,然后再请她吃,而我爹也不会怪我,但是我没有看到她。
我做梦不经常梦到王小花,但我却想梦到她。每天晚上,我都要想她,在想她的时候我想,说不定今晚我会梦见她,但是没有。于是在夏天的夜里,我便很苦恼,我整夜地睡不着,我躺在席子上看天上的星星,直到那些星星都看不见了,我才被我爹用脚踢醒。
小日本买了一张网,于是我和小日本还有刘小流便去河里捕鱼。在捕鱼时,我的脚受伤了,脚丫子差点割掉,我用酒洗了,然后找了块布缠上,就坐在瓜棚里,哪里也不去了。刘小流和小日本有时会跑到瓜棚里找我,但我动不了,走不了路,于是他俩就肯了几块西瓜又跑走了。王小花没来看过我,她可能不知道。我在闲得无聊时,就使劲吹口琴。我没说过,上学期元旦时,学校举办了一次诗歌朗诵和歌舞比赛,王小花那次就报名参加了跳舞,学校里没有电子琴,就用口琴伴奏,看了王小花跳舞后,我就希望我就是那个为她吹口琴伴奏的人,于是我就偷偷地买了一个口琴。元旦,还有很多天呢。
再开学时,我的脚丫子已经好利索了,不过用手抚摸伤疤时仍会有一种钻心的痒,而且那个脚丫子莫名其妙地弯曲起来,看起来似乎还长长了些。
小日本过来跟我说王小花还没来上课,我问她咋了,小日本说不知道。王小花确实没来上课,等到她出现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王小花到她爸爸那里去了。王小花再出现时,全班人都围着她,对她嘘寒问暖。我看着一堆堆围着她的人,我想我也应该上去,毕竟我俩的关系还不错。但我又没有迈动步,我不知道我现在木讷的性格是不是那时养成的,这个性格使我以后所走的路都曲折艰难。当我还在桌子上伏着考虑我到王小花面前该说些什么时,王小花已来到我的面前。王小花对我说,陈生,这支钢笔送给你,然后我就看到了王小花手中的钢笔,黑色。可是我有钢笔了,我犹豫着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支钢笔。不,你没有,你一直用圆珠笔的。是的,我被她看穿了,我没有钢笔,我一直用圆珠笔。我接过了那只钢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说谢谢。
王小花后来跟我说过,她送我钢笔的原因是因为她有很多钢笔,而她爸爸又给她买了一支,她不喜欢黑色的,另外她又记得我没有钢笔,所以就送给了我。那支钢笔现在还躺在我的笔筒里,多少年来我一直都没用过它,甚至连墨水都不曾吸过,它一直纯洁无瑕。王小花忽然有一天问我,陈生,我送你的钢笔呢。在家里,我说。怎么不见你用。我不喜欢用钢笔,我一直用圆珠笔的。王小花听了我的话,就有些失望。其实那时我尚未养成一直用圆珠笔的习惯,直到我上了高中、大学后,我才真正喜欢上了用圆珠笔,因为我感觉自己就像圆珠笔,又圆又滑。那时我没有用那支钢笔的原因是我舍不得用,我感觉王小花送给我的东西应该像她本人一样纯洁。
小日本有一天跟我说,陈生,有人要打我。要打你,谁要打你,我问。小日本就让刘小流跟我说。原来,小日本有一天放学后在厕所里拉屎,拉完屎出来就看见一个女生也刚从女厕所里出来,于是小日本就跟着那个女生,并且一路上对她猛吹口哨,那女生吓得不轻,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了她的哥哥,于是乎她哥哥就要揍小日本。听完后我对小日本说,你活该。陈生,你可得帮我,你不帮就没人帮了。我知道小日本这就算是求我了。
放学后,一个人拦住了小日本,那人我见过,比我们大三四岁左右,我哥曾经揍过他,他当然想不到三年后,他又被我揍了。我们当然是把他揍了,他一个人,我们有三个,不过小日本倒霉了点,被那家伙用力一推,一头撞在树上,脑门上肿起一个大包。第二天,王小花见了小日本脑门上的包时,曾问过小日本是怎么来的,我和刘小流都说是让驴踢的。
我说过,小日本喜欢上了打架,打完这一架后,他更觉得自己不得了了,整天在我面前比手画脚,说要把某某打个鼻青脸肿。小日本喜欢上了打架还表现在,他甚至敢向我挑衅,敢用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最常见的便是,他说:“陈生,帮我写作业!”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瞪着我,我说:“去你妈的!”然后在他屁股上使劲踹一脚。小日本揉着屁股走到刘小流面前,“刘小流,帮我写作业!”刘小流说:“去你妈的!”但是,他不敢往小日本屁股上踹一脚。
刘小流过来跟我说,陈生,咱们去烤红薯吧。我说好。
河边上,我用树枝掘了一个坑,刘小流抱了一大堆柴禾,小日本则用衣服兜了别人家的一堆红薯来。把坑挖好后,我便用泥巴糊在树枝上,然后又架在坑上面,放上红薯后,我们就开始烧火了。烤熟的红薯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小日本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却又烫得手一松,掉在了地上。我说,还没熟呢,你急个屁!就是,就是,刘小流说,你急个屁!小日本也不管,撕开红薯只管往嘴里塞。分红薯时,小日本和刘小流抢得很凶,最终小日本没有刘小流抢到的多,小日本心里很不平衡,要我主持公道。我不理他,转过身去啃红薯。小日本吃完了自己的,又去抢刘小流的,没抢到,就对着河面大骂起来:“刘小流,你是个小乌龟!”刘小流也不甘示弱,也学着小日本对着河面骂道:“小日本,你是个大王巴!”
他俩声音一个比一个响,边笑边骂:“刘小流,你是个小乌龟!”“小日本,你是个大王巴!”……
那时,夕阳正映在河面上,红彤彤一片。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欺负王小花。
刘小流从教室外面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有人——有人欺负王小花。”
“哪儿呢?”我问道,随手拎起板凳,“他不想活了。”小日本见状,也拎起了板凳跟出来。
“你他妈的干啥?”我呵斥道。我远远地看见,几个男生正拦住王小花,不让她走。
那几个男生住了手,看我杀气腾腾地走来,往后退了几步。王小花躲到我身边,眼圈都红了。
“我们跟她闹着玩——”为首的一个话还没有说完,小日本就抡了板凳上去。
这一架,我负伤了。我被人咬伤了胳膊,刘小流被人用一根小木棍在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只有小日本,不但没受伤,还把那几个人每人抡了一板凳,英勇无比。王小花一边用她的手绢包扎我胳膊上流血的伤口,一边哭哭啼啼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刘小流则使劲揉搓着他脑袋上被人敲过的地方,似乎怕它肿起来。而小日本则威风凛凛地一只手把板凳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恰在腰间,若是他脑袋上再系个有红色圆点的白布条,那他就是个十足的小日本了。
王小花对我们为她打架这件事没有明确态度,我当然知道她不喜欢我们跟别人打架,但是我们这次是为了她,她被别人欺负了。王小花没说谢谢,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理我们,但是我总感觉他对我们这次打架还是很不满意。
“陈生,你们别再打架了好吗?”一天放学后,我在收拾桌子,王小花走过来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我想不应该呀,我们是为了她呀,她被人欺负了,我们也不能打架吗?于是我说道:“可是,我们是为了你呀,他们欺负你。”
“别人欺负我,还有老师呢,你们——”王小花顿了一下,“你们再打架会变成流氓的。”
是吗?我们会变流氓吗?难道打架就会变流氓吗?这次王小花让我失望,她居然说我们会变流氓,可我们都是为了她呀。我很气愤,我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要不是她被人欺负,我们才不管呢,而且我还被人在胳膊上咬了一口,在地里干活时,老是使不上劲,害得我爹对我又气又叫,还拿脚踢我屁股,说我是个饭桶。我想,王小花,你等着吧,要是有人再欺负你,我看你怎么办。我当然不希望有人再欺负王小花,我是气过了头。
我们三人明显感到王小花对我们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她对我们像对班里其他人一样,都能说笑,没有分别,这让我很沮丧。王小花疏远我们了,这是个事实。小日本说,我们救了她,可她远离了我们。小日本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莫名的忧伤,以至于我以为他在念一句诗。刘小流说,我们还不交作业吧。我瞪着刘小流说,你脑袋让驴踢了,你为啥不交作业。刘小流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语了。
我发现我也陷入了小日本那种境地,总想打架。上次打架,我居然被那个孙子抱住胳膊咬了一口,这事让我越想越气愤。可我又不敢再打架,我不想让王小花更加疏远我。就在我想打架又害怕被王小花知道正在苦恼时,我看见了二歪。我说过,二歪的妈跟人跑了,他现在都十岁了,还没上学,整天脏得像从粪池里刚爬上来似的。看见了二歪我就高兴起来,我决定打二歪。
二歪跟我一个庄,打他王小花不会知道,甚至连小日本和刘小流也不会知道,我暗自高兴。我冲二歪喊道:“二歪,你过来。”二歪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这小子听见我叫他过来,居然很高兴,我想我又没给过你糖吃,而且还要打你,你高兴个屁。二歪过来了,但我总不能上去就给他一个耳巴子吧,打人也要找个理由呀,奶奶的,真麻烦!我脱掉鞋子,在地上磕了磕,然后又把它丢在地上,“二歪,捡起来!”二歪立刻跑上去捡起来拿到我面前。“给我穿上!”我伸出一只脚。二歪马上又蹲在地上给我穿鞋。“我的脚臭吗?”我问他。二歪点点头。待他给我穿好鞋,我顺势一脚把他蹬在地上,“你他妈的,敢说我脚臭,还敢不敢?还敢不敢?”我又踢了躺在地上的二歪两脚。在这个过程中,二歪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哭,我把他踹在地上时,他也没有一丝怨恨的神色,我曾怀疑过,二歪是不是傻了,感觉不到疼了。事实上二歪并没有傻,只是长时期以来,没人和他玩,也没人和他说话,我叫他过来,他以为我要和他玩,所以他心里还有点高兴呢,再说了,他也经常被人打,我以前没揍过他,所以他以为我揍他一次很正常,这当然都是后话。
我本来打算把二歪打哭就跑的,但是他没哭,还强忍着疼装笑地看着我,这让那时的我倍感诧异的同时也有点恐惧,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我又踢了他一脚,我说:“你他妈的咋了?”他还是没说话,只拿眼睛看我。我被他看得发虚,于是我想逃。在我转身走的时候,二歪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跟在我后面。我发现了他跟着我,这更让我发虚。我回过头来,一脚又把他踹倒在地,我说:“你他妈的别跟着我!”然后我就飞快地跑了。
你看出来了,打二歪的整个过程我都没有用手,我说过二歪很脏,用手打他会把我的手弄脏,并且可能永远也洗不干净,还可能会蔓延得全身都像他那么脏。
打完二歪的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没错,我又梦见了王小花。我梦见王小花对我说,陈生,你又打架了。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打架。不,你打了,你打二歪了。我没有。哼,你还说谎,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嘴里叫着我没有醒过来了。我没想到,我在梦里居然也会说谎。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在路上我又见到二歪了。二歪坐在路边,拿着一根草棍在逗蚂蚁,见我来了,就立刻站起来,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但我看见二歪却像耗子见了猫一样,拔腿便跑。直到现在,二歪都要结婚了,给我发请柬让我去,我都不敢去,我在电话里说,你饶了我吧,我见了你就两腿发软,说不定还会尿裤子。
我记得那天上课时还下雪了,我们在教室里静静地上课,雪花就在窗外悄悄地飞舞。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冬天这么快就来了,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时,我就感觉到了冷。在我跺着脚呵着气时,王小花就静静地来到我的身边。那时我正抬头看天,王小花就对我说:“你看我还像雪花吗?”我听到王小花的话时,我并不知道王小花在我身边,所以我有一段时间的恍惚,直到王小花拍了我一下,我才缓过神来。我一回头,看见是她,我对她笑笑,还像,我说。
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知道,梦跟现实差距有多大,往往你做了个很坏的梦,其实现实好得不得了。当然,当你做了个好梦时,事实上却根本没有那回事。就像现在,我有几次做梦都梦见王小花又回来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再回来过。
我很高兴王小花又问我她像不像雪花了,这似乎就标志着她跟我的关系已经又像以前那样好了。我伸手接了一个雪花,看着王小花说道,不过,你比它美。王小花的脸就红了,通红通红的。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大。
快元旦的时候,我拼命地偷偷练习口琴,我知道元旦那天王小花还会跳舞。在我练习口琴的时候,刘小流和小日本来找我逮斑鸠。不去,我说。刘小流很诧异,他说每年都是你带我们去的呀。我说,我没空,没看我忙着嘛。小日本说,你忙啥,王小花只是不让我们掏鸟蛋,又没让我们不逮鸟。我不理他,只顾自己吹口琴。刘小流和小日本只得悻悻地走了。临走时,小日本回过头来说,今年不用吹口琴了。刘小流没听懂,扯住小日本问什么不用吹口琴了,小日本推着他说,走吧,走吧,待会儿告诉你。
我心里凉了半截,不用吹口琴了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王小花不跳了,没道理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元旦前夜又下了场雪,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发现太阳也出来了,照得整个世界白亮得睁不开眼来。王小花是第三个上台,在王小花上台时台上也出现了一个人,他手里抱着手风琴。今年没有像去年一样,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会吹口琴的人。我原本打算在大家要找一个会吹口琴的人时走上台去,然后对王小花说,我会吹。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手风琴显然要比口琴好得多。小日本走到我身边,用肘子捅捅我说,看见了吧,我说的没错吧,今年不用吹口琴。那人把手风琴挎在肩上,身体一晃一晃地弹起来,王小花随着音乐熟练地移动舞步,没穿外套的她脸冻得红扑扑的,像只红鼻头的天鹅。那人是校长的儿子,小日本又对我说,他今年回来教音乐。我把口琴在口袋里捏得声响。我没理小日本,转身走了。冬天就是这样,冷风一吹,太阳就钻到云彩里去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时想。
事实上,那天走后我立马就后悔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小气,用手风琴伴奏确实要比用口琴好得多,这样王小花也就能跳得更好。想到这些时,我就感觉有点对不起王小花,尽管我并没有对不起她,只是我当时以为她跳舞就是给我看的,而我却走了。走在路上时,我用一根小木棍在雪上画了个人形,然后我就对着那人形说,王小花,对不起,我不该走的。
第二天,当我到学校时,王小花兴奋地跑过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跳舞得了第一名,而去年她只得了第三。王小花跑过来对我说,陈生,你昨天看我跳舞了吧。看了,我说道。我确实是看了,不过没看完,要不怎么连她得了第一名都不知道呢。你跳得真好,我又说道。是呀,今年的伴奏比去年好多了,王小花兴奋地笑着。这时,有几个女生经过我们身旁,她们对王小花说,恭喜你,王小花,你得了第一。王小花腼腆地笑笑说,谢谢。你去年就该得第一的,都是那只破口琴,声音那么难听,我故意说道。是吗,王小花笑着说,你好像也会吹口琴的。我尴尬地笑笑,这时小日本和刘小流也来了,王小花就对我们三个说道,下午我们去河里滑冰吧。
其实说是滑冰,我们并没有冰鞋之类的装备,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面上,然后一个人蹲下,后面有人推着或者是前面有人拉着,就这样滑。王小花当然是蹲在冰上的那位,我在前面拉着王小花,而小日本和刘小流就在后面推。我拉着拉着就会松开王小花的手,而小日本和刘小流就会使劲猛推王小花,这时王小花就会被推出老远,她惊叫着,并且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是每当她想站起来时,往往就会摔倒。也许我应该说说我在前面拉着王小花的手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牵王小花的手,她的手柔软,纤细,温润。我至今记得当王小花伸出手时,我犹犹豫豫握上时的情景,当时小日本都看傻眼了。我握着王小花的手时,我的心就跳了,拉了很长一段时间,心还在怦怦地跳,不过,这时是累的。然后小日本就强烈要求要在前面拉着王小花,不过这时王小花已经不想再蹲在地上了,改换由小日本蹲着,王小花在前面拉着他,我看到小日本的嘴都乐歪了。我们一直玩到太阳都快落下去了才回去,那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印子,那是顽皮的小孩子从家里拿了铁锹或木锨在冰面上拉,而另一个人就坐在铁锹或木锨上时留下的。
回去时,小日本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子上,刘小流见了,指着小日本鞋子上的鼻涕说:“熊,熊。”刘小流和我都大笑起来,只有小日本涨红着脸不说话。王小花看我们笑得如此开心,便问我什么熊。我说熊就是熊,你去问小日本吧。王小花就去问小日本,小日本的脸更加通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没熊,没有熊。”
寒假随后就到来了。
但是我却没有因寒假到来而感到快乐,相反,我感到茫然,我不知道这个寒假该怎样度过。我不打算和小日本刘小流去逮斑鸠,也不想去捉兔子野鸡之类。也许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看书写作业,王小花说过的她要考大学,她还让我也考,而考大学无疑要好好学习。
我在好好看书的那几天,我爹也不叫我干这干那的了,我妈甚至还专门给我煮了一只鸡蛋。那时我还不清楚我为什么受到如此大的优待,我曾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鸡蛋,那只蛋没头没脑地在我手中滚来滚去,我想我以后要是每天都能吃一只鸡蛋该有多好。事实证明我的目光的确短浅得可怕,十年后的今天我却再也不想吃鸡蛋了。记得那时我还问过那只蛋一个问题,我说蛋啊蛋,你说王小花也爱吃鸡蛋吗?那只蛋吓得不敢说话,我估计它是怕我送给王小花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那只蛋肯定是只公蛋,也就是说如果它不被我吃掉而是孵成小鸡,那么那只鸡肯定是只公鸡,公蛋怕女人。
在我肯定了那只蛋是公蛋时,刘小流和小日本过来找我。他们俩来找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和我一起去小日本家的鱼塘里抓鱼。我已经不喜欢吃鱼了,我说。其实那时我是极想出去和他们去抓鱼的,但是鬼知道我莫名其妙地抛出那样一句话,我想这可能跟我妈当时正瞪着我有关,仿佛我一出去,她就会立刻扑上来夺掉我手中的鸡蛋,并且拿去喂狗。按说我当时应该能判断得出来鱼比蛋好吃,但是我却弃鱼而取蛋,我想,这多少跟王小花有关系,如果我选择了蛋并且继续留在家里看书,那么我就有可能和王小花一同考上大学。当然,最后我是考上了大学,但却跟那只蛋没有任何关系。
小日本和刘小流对我不去抓鱼一事表现得大为惊奇,在他们看来如果我不喜欢抓鱼或吃鱼,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改吃素了。而改吃素对半年才吃一回肉的我们显得颇为天方夜谭。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喜欢吃鱼了,那么我也就不会再动摇。小日本和刘小流带着失望的神情走了,而我妈则投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第二天我又拥有了一个鸡蛋,于是我便把昨天的鸡蛋吃了。
如果那个寒假还有什么让我记忆犹新的话,没错,它一定与王小花有关。虽然在整个寒假里我都没有见过王小花,但是我时刻在关注着她。王小花的爸爸要结婚了,当小日本跑来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感觉就像自己被我爹踹出家门一样。虽然那时我不大理解大人们的想法,但是我感觉王小花的爸爸,就是那个曾经称我为小伙子的人不应该再结婚,我觉得王小花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我听说王小花的爸爸要结婚以后我曾经几次到过王小花远方姑姑家的周围,但我没见到王小花,她回城里了。
在我听说王小花的爸爸要结婚以后,我就放弃了好好看书的念头,我又重新跟小日本还有刘小流抓起了鱼,因为我不能确定王小花还会不会与我一起考大学。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确定的事尽量不去做,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在一阵鞭炮声中迎来了我的十五岁。当我十五岁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成熟了不少,我甚至跟刘小流和小日本都不苟言笑,当我不苟言笑时我就会有莫名的忧伤。当时尚且年少的我并不知道每个处于青春期的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忧伤,那时我兀自以为这跟王小花有关。
事实上,那个寒假王小花的爸爸并没有结婚,他们是春暖花开时结的婚。过完年后还下了一场雪,小日本就是在雪快要化完时告诉我王小花回来了的,当然他还告诉我王小花的爸爸并没有结婚。当时,我着实兴奋了一下,但我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我早就知道了一样。
我又见到王小花了。我再见到王小花时,我感觉她瘦了,但当她看见我时她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我也对她笑笑。笑,谁不需要呢。王小花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她不与同学们说笑,也不专心听课,她有时会看看窗外,窗外的风还很冷呢。
很明显,王小花不高兴,我想这多半与她爸爸的事有关。王小花的爸爸居然要给王小花找个后妈,想想都可怕,王小花肯定不希望有个后妈。小日本也不希望,当初小日本爹妈闹离婚时,小日本对他爹说,你要是给我找个后妈,我立马去投河。小日本把他爹吓傻了,被吓傻了的小日本的爹便不再闹离婚了。王小花不会对她爸爸说要去投河的话,王小花很爱她的爸爸。
我给王小花讲笑话,小日本和刘小流轮番给王小花扮猪扮狗看,王小花也笑,但不是那种开心的笑,我很难过,我想也许以后我都不会再看见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王小花了。好歹已经是春天了,春天里好玩的事情多了,我们打算带王小花到田野里玩,但是王小花的爸爸结婚了。那天天气很好,而且是周六,中午放学了,我们去叫王小花,王小花趴在桌子上,我们叫她,她也不出声,我们还以为她睡着了,我走过去推王小花的肩膀,我说:“王小花,你咋了?”王小花抬起头,泪流满面,王小花说:“我爸爸今天结婚。”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王小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都愣住了。良久,王小花又说出一句:“有烟吗?”
我们更加呆愣了。王小花要烟干什么,她要吸烟吗?我和小日本还有刘小流是吸过烟,我们也告诉过王小花,但是王小花反对我们吸烟,还说她爸爸就不吸烟。我们吸的烟一多半是小日本偷他爹的,还有一些是从校外的小卖部里几根几根地买的,但是我们总共也没吸过几次。现在王小花向我们要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烟吗?”王小花又问了一次,语气严厉而又焦急,但她并没有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小日本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小日本便连忙对王小花说:“有,有。”说罢,便冲到外面小卖部里买烟去了。
王小花吐出一口烟,咳嗽了两下,泪水便又从她眼里溢了了出来。也许此时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我们都没有。我们静静地看着王小花吸完一支烟,然后我们就听见王小花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就走了,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王小花,她正朝着与我们相反方向的她的姑姑家走去,我看着王小花的背影,然后就感觉到了一点陌生。
王小花与我们的关系又淡了,这一点我们都感觉到了。我们和王小花说话,她似乎对我们不大感兴趣,一点也不认真听。王小花不再担任班长了,她开始整天与另一些男同学说说笑笑,甚至开始打情骂俏了。我很失望,小日本也是,我们都对王小花的变化始料不及。我计划与王小花认认真真说一次话的,有天放学后我叫住了王小花,我说你怎么不好好学习了。王小花看了我一眼,那神情有些陌生,她说你自己都不好好学习,还说我。然后我就愣住了。我看着王小花与另一些男同学打闹着离去,我想这确实是真正的王小花了。
那一年的夏天来得如此轻盈如此漫不经心,以至于我毫无准备。夏天,总是要发生一些事的。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是大雨要来时的那种样子。教室里昏昏欲睡,少数几个人在使劲抖着书本,妄图扇些风以使自己凉快些。班主任就是在这时快步走上讲台的,他宣布了一个爆炸性消息:王小花要走了!是的,王小花要离开我们了,她的爸爸已经在这里修完了铁路,要带她回城里去了,这一天到来了。教室里顿时就炸开了锅,其他同学纷纷到王小花面前问他是不是真的(求证消息的真实性),王小花都一一肯定了。小日本在我后面幽幽地说,该走的迟早还是要走,谁也拦不住。我搜寻到了王小花的目光,她并不看我,而是把头转过去,我就一直盯着她看,待她转过头来时,我发现她的眼里有泪花在转。没错,王小花迟早是要回城的,但当这样一个事实到来的时候,我心里却是那么地惊慌。
班主任让大家安静下来,说要上课了。我不敢再看王小花了,我想起了小张老师的离开,我在心里说,走吧,都走吧。我默默地把头转向窗外,外面起风了,风吹得杨树叶子哗哗地响,一道闪光过后,雨就落了下来。
我在心里说,走吧,都走吧,反正也快毕业了,毕了业大家也就都走了,能上学的继续上学,不能继续上学的就打工或者种地。这么想时我也就开朗了许多。
然而王小花没有悬着默默地离开。那天下午放学后,王小花叫住了我。那天下午我本来和小日本还有刘小流也好放学后就去下黄鳝笼子的(一种捕捉黄鳝的工具),他们俩都已先回去准备了,所以我有点着急。王小花叫住了我并没告诉我什么事,而是让我跟她来到学校后面的院墙根下。我看了一眼四周,然后就有莫名其妙的紧张。
“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我喜欢你。”王小花一眼不眨地看着我,那眼里甚至有挑衅的意味。
我心里敲了一下,不敢看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可是,你就要走了。”
王小花没再说话,慢慢靠近我,轻轻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喜欢。”
“好了,那你走吧。”
王小花已侧过身去。我很不知所措,我没想到她就这么让我走了,可是我刚刚才说了我是喜欢她的呀,而且她也说了她喜欢我呀。我虽不甘心,但我还是扭过头要走,就在我抬起脚要走的那一刻,我突然转回身去,用双手在她胸脯上狠抓了一把,然后我就抱着书包狂奔而走。我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头也不敢回。我听到王小花在后面喊:“陈生,你坏蛋!”那时,我在想,我要是坏蛋,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好蛋了。
第二天,王小花就搬走了。
王小花搬走后,我和小日本还有刘小流还经常在一起玩。不过我们更多的是跟别人打架,或是对着一些女生吹口哨,我和小日本迅速地看上了其他班的女生,并且和我们的情敌打了几次架。
那一次,我和小日本还有刘小流正和一帮小子在马路边上对骂,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当时我们和那帮小子在马路同一侧,马路上车来车往。正当我们骂得起劲的时候,从我们后面蹿出一伙人来,手里还拿着棍子,我们吓坏了,连忙要穿到马路对面去。正当我们穿过马路时,随着一声急刹车,我和小日本被推出几米远。
我和小日本顺利地毕业了,我们没有死,是刘小流,是他救了我们。刘小流当时走在我们后面,当那辆大卡车冲过来时,他本来能躲掉的,但他没有躲,他冲上前,用两手推开了我和小日本,自己却被车轱辘压在底下,脑浆流了一地。
现在,我和小日本还经常说起刘小流,说他是我们最好的兄弟。有时候,我回老家,还能见到刘小流喜欢的那个胖女人,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只是没再见到过王小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