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的远方
春梅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母亲竟把她当成要饭的。
历经十几个小时地颠簸,灰头土脸的春梅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当她满怀喜悦地推开家中的院门时,坐在炕上的母亲斜了一下身子,靠近玻璃窗户看了一眼,赶紧下炕,先去厨柜里拿了两个白面馒头。
母亲转过身子,刚好与进门的春梅打了个照面。春梅激动地喊了一声:“妈!”春梅母亲手里拿着馒头,没有应声。她慢慢走过来,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突然间扔掉馒头,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天呐!”双臂紧紧抱着春梅,两人号啕大哭。
春梅是一个聪颖俊俏的姑娘,娘家是一个小山村,东边是山,西边也是山。当太阳站在西边山上的时候,山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像一块黑色幕布徐徐盖向村庄,当整个村子布满山的影子时,便成了黑夜,家家户户开始掌灯;当太阳站在东边的山上时,黑色的幕布被徐徐拉开,村庄变成了舞台,鸡鸣犬吠,人欢马叫,各类“演员”出场,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开始了一天的演出,周而复始。
穿越村庄中间的公路,是“演员”们亮相最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点头致意,互问安好。
人们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虽说是发不了大财,致不了富,却也吃穿不缺,生活也算安逸。
站在东山上,看着西山高;站在西山上,看着东山高。这是一种视觉效应,也是一种心理反应。
春梅从小就有这种心理反应。
春梅说,她的姑姑在青海,红菱的姑在青岛,这两个地方挨在一起,都是美丽的大城市,比我们这个破山村好一百倍,特别让人羡慕。
年前,春梅的姑姑回来过,穿着时尚的衣服,站在街上跟邻居们聊天,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不住地抖着,说话很有气势:“你们啊,是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说实在的,我们在外头吃的那都是精粉馒头,可不像我嫂子家做的饽饽,吃起来有点喇嗓子眼儿。”引得街坊邻居们齐声感叹,外头果然就是不一样,吃,也讲究精细!
红菱和春梅,性格迥异。红菱活泼,大方,穿着母亲做的粗布衣裳、纳底鞋,跟我们这些泥孩子搅和在一起,不看头发分不清男女。她喜欢带着我们这些小男孩玩,跳房子,丢沙包。欢快的笑声,在山沟沟里回荡,让沉寂的山村有了生机。
春梅穿着姑姑从青海带回来的花格裙子,白色球鞋,在孩子堆里特别扎眼。
我们一起玩得很热闹,春梅站在一边观看,她不屑于跟泥孩子玩,怕弄脏了白球鞋;我们也不愿意跟春梅玩,因为她的白球鞋弄脏了,她的母亲会连同跟她玩的人一起数落。
母亲与街坊大妈大婶子拉呱,春梅陪伴在母亲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听,像一个乖乖女。
大妈大婶说:“春梅姑姑,红菱姑姑都在外头,找了个好婆家,过上了好日子,真有福气!春梅这个小美人,将来可不能窝在山沟旮旯里。”春梅母亲坚定地点点头,说:“嗯,等长大了,让她姑姑在外头给踅摸一门亲,再不济也比咱这强。”母亲的话,春梅记在心里。
在学校里,一到下课的时候,春梅就会被一帮同学围中间,品评她漂亮的衣裳。人长得漂亮,穿着打扮也漂亮。初中毕业那年,春梅出落得愈发俊俏,大大的眼睛似杏核,弯弯的眉毛像柳叶,五官凑到一起,跟画上的美人儿一般模样。她就像鸡群里的凤凰,高傲地举着头,目不旁视,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挺着腰板,渐渐自喜。
当红菱在父亲的陪同下,带着一大袋子玉米面,半袋子面粉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春梅的父亲带着她踏上了去青海的火车。姑姑在外头给她找了一份工作。
火车上,春梅看着渐行渐远的故乡,嘴里哼着小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她默默地念叨着,再见了小山村,等我回来时,街坊邻居一定会像羡慕姑姑一样羡慕我。
第一次远行的春梅将脸贴到车窗上向外张望。火车一路向西,越走越荒凉,一度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当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姑姑家时,发现并不像之前想象的那样美好。姑姑口中的青海,是一个泛泛的称呼,她的工作单位也不在市区。这里也有山,比村子里的还要高大,稀稀拉拉的绿色植被散落在山上,如同患上了斑秃病。这里的天很蓝,没有大海,与青岛相距很远。不过,馒头真的跟家里的不一样。
一个月的新鲜劲头过了,因为文化水平有限,姑姑给她安排了一份临时工作。姑姑说:“干临时工也比窝在咱们那个山沟沟里强,凭你这个小模样,到时候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不难。”
上班的地方,距离姑姑家约四公里。因为风沙大,春梅要戴上口罩,再用围巾将脑袋连同俊俏的模样,裹得严严实实。她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地走在像搓衣板一样的砂石路上,每日往返。冬天,是最难熬的日子,风沙不必说,单那光秃秃的山就让人精神萎靡,心情沮丧。
姑姑带着她相过几次亲,均无功而返。有正式工作的,大都嫌她是个临时工,在当地没有户口,未来是个麻烦。模样太丑的,身体有缺陷的,又不合春梅的心意。
春梅失望了,想回家。姑姑说:“你这样回去,灰溜溜的,岂不让村里人笑话,再等等,好事多磨。”
单位餐厅有个厨师,小伙子清秀,人也精明,特别会来事,嘴皮子滑溜,句句能送到人的心坎上。他看上了长相姣好的春梅,时不时献殷勤,请她吃饭、看电影。
吃饭时,小伙子虔诚地听春梅介绍自己的老家,惊讶地瞪大眼睛,不住地“啊哟!啊哟!” 他说:“我的老家,一马平川,连个山影子也看不见,空旷辽阔。”
小伙子也是临时工,他动员春梅,一起去他美丽的家乡,凭自己的手艺,俩人开个饭店,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一来二往,春梅动了心,经常梦到电影里饭店老板娘的风采,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姑姑嫌弃小伙子是个临时工,春梅说:“他们家住平原,视野开阔,比咱们老家好,咱村,东西两边都是大山。”
带着开饭店当老板娘的憧憬,带着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春梅毅然决然跟着恋人回到了他的家乡。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红菱去青岛上大学那年,春梅做了新娘子。婚后的春梅,看着灰蒙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像变了个人一样,瞬间没了开饭店的欲望。操办婚礼欠了一堆外债,被婆家一股脑儿压在了他们身上,哪里还有开饭店的资本。
她认命了,心甘情愿地拿起锄钩子,像父辈母辈一样,开始了“修理地球”的工作,无怨无悔。
二十年后,那条穿越村庄的马路上,佝偻着背的春梅大声喊我的名字:“小三,还认得我不?”猛然抬头,心中一惊,我看到了那双只有春梅才有的“杏核”眼。
我急忙向前:“春梅姐,可是有年头没见到你了,你不说话真不敢认呢!”
春梅讪讪地笑着说:“唉,你姐姐现在种着十五亩地呀,天天风里雨里的,那个鬼地方,一片盐碱地,累死人!”
继而,春梅长叹一声,好似自言自语:“都说外头好、外头好,其实,除了城市,全国的农村都差不多,还不如待在自己家里。”
她的话,发自肺腑,感慨写在脸上,那两团被风撩出的“腮红”,正是追梦之旅烙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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