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什么无什么的词语
*上古汉语语义的虚化与双音结构的凝固
——以“无乃”“无亦”“无宁”之“无”为例[1]
文丨胡佳佳 黄易青
【摘要】上古汉语中，有三种结构中的“无”用法特殊：句子谓语动词前的“无”；形容词前构成“无竞”“无斁”“无赢”的“无”；虚词 “无乃”“无亦”“无宁”中的“无”。前人对这三种结构中的“无”没有统一的意见，也没有从语义演变或虚化的角度讨论过这些“无”间的关系。上述“无”的不同用法其实具有内在语义上的一致性。第一种结构中的“无”是表频仍义的频率副词，与其词源意义有关；由频仍义引申为“重、再”义，所以第二种结构中的“无”是双音实词结构中表数量持续增加或状态延伸的语素；第三种结构中的“无”是基于反复出现的历史经验和自然规律表推测、判定语气的语素。这三种用法中“无”的意义是层层虚化的，同时由“无”组成的双音结构也变得越来越凝固。
【关键词】实词虚化；每；无；无乃；无亦；无宁
引言
上古汉语中，“无（或作毋）”字有一些特殊用法，依其所结合词语的虚实及结合的疏密，分为三种情况：（一）出现在动词谓语前，如，“无念尔祖”[2]（《大雅·思齐》），又“今师徒唯毋兴起”（《墨子•非攻中》）；（二）与形容词“竞”“斁/射”“赢”结合，为“无竞”“无斁/射”“无赢”；（三）与虚词“乃”“亦”“宁”结合，为“无乃”“无亦”“无宁”。我们以V(verb)代表出现在“无”后的动词谓语，其结构称“无V”；以A(adj.)代表跟“无”结合的形容词（竞、斁、赢），其凝固结构称“无A”；以F(functional word)代表跟“无”结合的虚词（乃、亦、宁），其凝固结构称作“无F”。“无V”“无A”“无F”三种结构中的“无”，依次称为“无1”“无2”“无3”。这些结构中“无”的意义、用法，以及结构的分析，至今仍存在较大分歧，且各种意见也还有可商榷之处。
清代以前，对于上述“无”的意见，多以为无义，但也有以“无2”为否定词的。具体说，对于“无3”，都视为无义。其训释或为“无某，某也”， 如，《左•隐十一》：“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杜注：“无宁，宁也。”或不作解释。对于“无2”的意见则有所不同。对于“无斁/射”，传笺相对较一致，多读为“无厌”[3]，即以“无”为否定词。如《周南•葛覃》“服之无斁”，传：“斁，厌也。”笺云：“烦辱之事乃能整治之无厌倦。”对于“无竞”，毛传皆认为无义，郑笺则视为否定词。如，《大雅·抑》“无竞维人”传：“无竞，竞也。”笺云：“竞，强也。人君为政无强于得贤人。”对于“无1”，也都视为无义。如《大雅•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传：“无念，念也。”
清代学者于上述用法中的“无1”“无2”“无3”多视为无义，更明确指出其为“语词”“发声”“语助”。《经传释词》对“无宁”“无亦”的“无”均解释为“发声”[4]。其他学者则称之为“发声”“语词/辞”“语助”。如，《大雅•思齐》：“不显亦临，无射亦保。”马瑞辰曰：“‘无’为语词。无射即射，犹无念即念也。”又《大雅•抑》：“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马瑞辰曰：“无，发声，语助。故《传》曰‘无竞，竞也’。”[5]《墨子•尚贤中》：“古者圣人唯毋得圣人而使之。”孙诒让《间诂》：“王云：‘毋，语词耳，本无意义。’” 又《墨子•非攻》：“今师徒唯毋兴起。”《间诂》：“唯毋，毋，语词。”[6]但也有将“无2”解为否定词，如《大雅••文王》“无念尔祖”，马瑞辰曰：“《尔雅•释训》‘勿念，勿忘也’……是读‘勿’与有无之‘无’同，不以‘无’为语词，则当训‘念’为忘。古字以相反为义，或有训‘念’为不念者……”又《思齐》“古之人无斁”，马瑞辰赞同郑笺，曰：“谓古人无败德。”又《大雅•云汉》“昭假无赢”，马瑞辰曰：“无赢，犹言无爽，无爽犹言无差忒耳。”[7]
现当代学者对上述“无”用法，大多承继清和汉唐训诂的意见。对于“无3”，多数学者承清儒的意见。例如，《左•隐十一》“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杨伯峻注曰：“无宁，宁也。无为发语词，无义，不可作否定词看。”[8] （对“无乃”则皆不注。）对于“无2”，则作否定词讲，如高亨《诗经今注》。《小雅•车舝》：“好尔无射。” 高注：“射（Yi亦），通斁，厌也。此句言爱你没有厌时。”[9]对于“无1”，向熹《诗经词典》“无”字下义项7谓：“助词，无实义”，举《大雅•文王》“无念尔祖”和《小雅•小旻》“无沦胥以败”为例[10]。又如《王力古汉语字典》“无”字下义项6：“助词。无实义。《大雅•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毛传：‘无念，念也。’”[11]此外，有的学者不同意王引之的意见，而以《诗经》“无V”“无A”的用法为反诘语气[12]。近些年又有少数学者从不同方面对上述“无A”“无F”提出新见解。李素琴以上古十四部文献和中古七部文献作为考察语料，认为“‘无乃’类问句属于测度问句而不是反问句”。[13]褚靓认为，“‘无宁’为语气副词,‘无宁,毋宁,不宁’,‘不亦,无亦’,‘无乃,毋乃’等互为变体,多表‘难道不’‘岂不’等反问义。”[14]李炳海则认为，“《诗经》中有些‘无’字,用的是它的原始本义,指的是大多、众多，‘无念尔祖’,指的是多多怀念你的祖先。”[15]
综上，迄今对“无”上述特殊用法存在一些问题：一是对同一种结构诸家意见不同，相持不下，即使是同一位学者，对同一种结构的不同用例，前后解释也有不同；二是作为最普遍的解释，“无”为语助、发声之说，只是从句义上推定，未有从语言文字角度分析，是否可信？三是未见有把这些用法、结构联系起来，辨析异同，剖析结构原理，追根溯源者。本文分析发现，三者中“无”字的意义和作用是一脉相承而不断虚化的，具有共同的词义特点；把三者贯穿讨论，有助发现词义虚化和双音虚词结构凝固的发展脉络。本文拟运用汉语词源学因声求义、以义正音、比较互证等方法[16]，并根据实词虚化、词汇双音化以及结构凝固化等语言发展规律和原理，就相关问题试作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无V”结构中的“无1”
本章论“无V”的“无1”，第二章讨论“无A”的“无2”，第三章讨论“无F”的“无3”。
（一）“无V”的用例分析与“无1”的意义
“无V”结构，《尚书》《诗经》间有出现，而《墨子》《管子》中最多。“无”常写作“毋”，讨论时统称“无”。“无”在动词（或“介宾 动”）谓语前面，而表示肯定义。这种用法的“无”是副词。以其意义隐藏已深，从而历来视为无义，例如：（以下《书》《诗》之例较复杂，后置）
（1）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班爵以贵之，裂地以封之，终身不厌；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墨子•尚贤中》）
（2）今师徒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墨子•非攻中》）
（3）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墨子·非乐上）
（4）人君唯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 （《管子•立政九败解》）
（5）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小雅•小旻》）
以上的“无”都是表示做法或事件发生频率高或形成某种发展趋势规律性强的意思，相当于“往往”“总是”，也就是“每每”。例1孙诒让《间诂》曰：“毋，毕本改‘毌’，云：‘毌读如贯习之贯。’王云：‘毕改非也。毋，语词耳，本无意义，唯毋得贤人而使之者，唯得贤人而使之也……’[17]案，王说是也。” [18]按，王念孙、孙诒让意见可商。《墨子》“唯毋 动词谓语” 20例[19]，作者不是叙述某一具体行为，而是强调一种惯常的做法，“无”相当于“总是”“往往”。毕沅改“毋”为贯习之“毌”，虽然不对，但他应当是注意到其中的经常性、惯例性意义。按，“毋”犹“每”，“唯”是强调语气词[20]。例1谓古圣王每每、总是求得贤人而使之。《尚贤上》曰：“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岛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历举古圣王得贤人之例，这就是“每得贤人而使之”。如果“无”是无义的语词，就成为“古者圣王唯得贤人而使之……贤人唯得明君而事之”，则只是叙述古圣王的做法，而不是强调古圣王尚贤的惯常性。古圣王并非只有一人，叙述他们发生过的同样的做法，其谓语需要有表示频率的副词才能涵盖。以频率副词“皆”的用法比较，《墨子·亲士》：“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国而霸诸侯，越王句践逊吴王之仇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国抑而大丑[21]也。”如果没有“皆”字，“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于其国抑而大丑也”，则没有先屈后伸的普遍性意义。历史事件之可鉴即在于其发生的频率。例2“毋兴起”即每兴起，凡兴起，所以下面举春夏秋冬四时兴师徒之弊。“毋废一时”即每废一季，所以下文指出其结果有“寒冻”（冬时行役之弊），有“饥馁”（春秋行役而废稼穑之时）。例3意为，每有（每发生、每出现[22]）王公大人喜欢音乐而听之，则必不能早朝晏退以勤于治政[23]；每有士君子悦乐听之，则必不能竭力、用心于公务……例4“毋听寝兵”谓常常听寝兵（息兵），不是指具体某一次，所以下文“然则内之不知国之治乱，外之不知诸侯强弱”。例5“无沦胥以败”，谓国家不安，民人不众，无论是否圣哲智敬，人人如泉流相牵率沦亡。[24]
从与“无V”句相连的前后分句的连词“则”、副词“必”和不定代词“或”看，“无”也应当是表示次数多。例2“春则……，秋则……”历数各种情况下的结果。例3出现4个“则必……”，只有基于前因的经常性，才可能肯定某种结果的必然性。如果只是偶尔为之，就无法推断其“必不能”勤政。例5出现6个代词“或”，分表多个不同的主语，这些主语的谓语是“沦胥以败”，谓语前面应当有一个表示多数概率的副词，相当于“皆”，这就是“无1”的用法和意义。
所以，我们认为，“无V”中的“无1”，不是无义的语词，而是表示行为、行动有规律出现、多而重复的意义，相当于“每每”“皆”，是作状语的频率副词。“无1”与谓语动词的结合并不凝固，动词之前甚至有介宾（如例3）。
（二）“无1”的词源及其虚化
1.“无1”的词源：“每”
“无1”表示动作的一再出现或延续的状态，是由它的词源意义决定的。下面是从“无（無）”得声字的用例：
（6）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大雅·绵》）
（7）芜，丰（豐）也。（《尔雅•释诂》）
（8）谚曰：黍稷无成，不能为荣。黍不为黍，不能蕃庑。稷不为稷，不能蕃殖。（《国语·晋语四》）
先看古音。例6“膴”字所韵，“饴、谋、龟”，以及其下“时、兹、止、右、亩、事”，均是之部字，且每句韵；又“膴膴”，《韩诗》作“腜腜”，“某”声字也在之部。所以此诗“膴”字古音当在之部。“膴”字用韵还见于上例5，“止、否、膴、谋”是押之部，每句韵；又“膴”《韩诗》作“腜”。可见“膴”字在《诗经》中本读之部音，而不是本在鱼部而与之部“合韵”。[25]例7《释文》：“芜，音无，或亡甫反，蕃滋生长也。”亡甫反则同“膴”音（《集韵》罔甫切有：膴，美也。《诗》周原膴膴）。是“芜”“膴”古音同，“丰也”之义读之部音。例8“黍、庑”为韵，押鱼部。按，《书•洪范》：“庶草蕃庑。”传：“……众草蕃滋。庑，丰也。”《说文》引作“庶草繁无。”“蕃庑/繁无”与“蕃殖”对举；《文选•东京赋》：“草木蕃庑，鸟兽阜滋。”“蕃庑”与“阜滋”亦对举。“蕃滋”“阜滋”都是反复滋生、孳息义。又，《尔雅·释诂》亦曰：“苞，丰也。”“苞”“阜”古音同，“苞”“芜”同训丰，“丰”都是阜滋义。“无”声字表示蕃滋义的，古音在之部（表示荒义的，古音在鱼部。荒从亡声，亡无对转）。“无”声字为鱼部合口三等，上古鱼部三等合口字常与之部相通，如《鄘风·蝃蝀》“雨、母”，《小雅·巷伯》“者、谋、虎”，《大雅·常武》“士、祖、父”，为之部字合韵到鱼部；《小雅·宾之初筵》“呶、僛、郵”为鱼部字合韵到之部。皆其例。[26]“每”音变为“无”，犹“”音变为“萌”（《说文》：“，灌渝。从艸夢声。读若萌。” 、每对转。“灌渝”即《尔雅·释诂》训“始”的“权与”，《释草》作“虇蕍”）。
次看意义。《说文》：“丰，草盛丰丰也。” 按“丰丰”犹“芜芜”“每每”。“丰”与“豆（祭器）之豐满”的“豐”不是一个字，“豐”是共时的盛，“丰”是历时的蕃殖，引申有盛义。《尔雅》本应作“芜，丰也”，而不是“芜，豐也”。 上古二字音义用法即已混，毛传说：“膴膴，美也”，郑笺谓“膴膴然肥美”，都认为是共时的盛义。但这样就不能理解“周原膴膴”的意义。看例8，“蕃庑”与“蕃殖”对举，“蕃殖”是生息义（蕃是一茬茬蕃生，殖是代代生息），本例也是以黍稷的生植喻人，所以“蕃庑”也是滋生、生息义。例6《绵》诗写古公亶父与其妃大姜率众由豳初迁到岐下，始灼龟卜谋定居于岐原的事。“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写定居之始谋，则“周原膴膴”也是“爰始爰谋”的兴句，写春天原野草木滋生，生生不息，以兴周的后代在此土繁衍生息，“本支百世”（《大雅·文王》）。这正是《绵》诗“緜緜瓜瓞”（传“绵绵不绝”）之义。《文选》左太冲《魏都赋》：“腜腜垧野，奕奕菑亩，甘荼伊蠢，芒种斯阜。”明显用《绵》诗之义，“菑、蠢、阜”也都是春天草木禾苗始生之义[27]，“腜腜坰野”谓田野春天草木滋生，“奕奕”犹“绎绎”，“菑亩”是一岁一耕植之田，均是生生更息义。又，《左•僖廿八》：“（晋侯）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原田每每”也是指田野草木一春一度滋生，除旧更新之义。杜注谓“喻晋君美盛若原田之草每每然”，显然是取自《绵》的传、笺（可见“膴膴”同“每每”），但舆人之诵其意在于草木一岁一枯荣，除旧更新（“舍其旧而新是谋”）是自然规律，以讽晋文公不要念流亡时楚成王的旧恩，要谋立新功。“原田每每”是“舍其旧而新是谋”的比喻和起兴。如果“每每”是美盛义，它与舍旧谋新就没有什么意义关系了。所以，“周原膴膴”“腜腜坰野”“原田每每”是同样的意义；而《左传》的“新是谋”跟《绵》的“爰始爰谋”也相应，“谋”就是始义（《尔雅·释诂》“肈、基，谋也”，肈、基皆是始义。事之始为谋，胎之始为腜，求子之祭为禖，酒酵即酒母亦谓之谋，详下一小节），正与草木春始蕃生相应。诗每以草木蕃殖为“谋”起兴，正是“一年之谋在于春”的意思。所以，“周原膴膴”谓周原草木蕃殖滋生。“膴”“庑”“芜”的丰盛义，是蕃殖滋生义的引申。
草木蕃殖的本字，《说文》作“每”，“草盛上出也。从屮，母声。”按，草木秋冬零落而来春再生，即是“每”。因为蕃殖而有蕃盛义，所以《说文》也训以“盛”。每每正是一再蕃生之义。《汉书·贾谊传》：“夸者死权，品庶每生。”“每生”犹“蕃生”“繁生”（繁从敏，敏从每——敏捷义即从“每”的一再义来，“繁”“蕃”古音同）。“每”是生生的运动状态。“每”从母声，《老子》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王弼注：“母，本也。子，末也。”母是本始，就有每生义。河上公注：“母，造化也。”母与子，是母身怀胎与子实落成的关系；上一年的结果，即是下一代的开始。二十五章说：“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周行即终始循环，这就是“母”的每每孳息义：“子—母—子…”；反复轮回，也就是“化”（果实作为子——种籽作为母——结果又为子……代代繁衍就是滋，形式转换就是化）。
2.“每”义的虚化
“每”的蕃殖义与丰盛义，及由蕃殖义引申的频仍义（即“每每”），其相互联系的道理非常重要，需稍作讨论。
《周易恒》：“彖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随着四季、年岁周而复始的时间运动，终始相生，除旧更新，生生不息，是万物发展变化规律。所以，万物发展变化表现为“始—终—始……”的循环形式。终始相生，通俗地说就是因果关系，王力先生论就同源词的意义关系就列有因果关系[28]。表现在词义上有三种规律性联系：一是“始”义与“终”义相关；二是终始相生的反覆循环，即除旧更新，在时间线上的事物形式“存—亡—存……”（“有—无—有……”）比次、次叙、更代、变化，其意义与始义、终义的联系；三是因为终始相生的反覆循环，所以“始”义与量的“丰盛”义相关，也与运动次数的“频仍”义相关。上述三种规律性联系，词义上表现为四种意义之间的内在联系：①始，②终，③“始-终-始…”之次序（即 -更替， -变化， -相副相配），④（运动或运动结果）数量多、频仍（即运动的一再、每每）。故生曰化[29]，死亦曰化[30]；事物生死（即始终、有无）更替的序列、过程亦曰化。《周易·乾》彖曰：“化谓一有一无，忽然而改，谓之为化。” 《方言》十二：“
上述四种意义之间的相互联系，具有普遍性。故：
①草木始生曰每，胎之始曰腜（“妇始孕腜兆也”[32]），祈子之祭亦曰腜（字亦作禖），所以孕胎曰母，酒母曰媒（《汉书·司马迁传》“随而媒孽其短”师古曰：“齐人谓曲饼为媒也。”蘖是植物分蘖即分支，孽是庶子即支子，媒孽即滋生蕃盛）。②终亦曰母（《老子》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王注：“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月终曰晦（《左·成十七》：“陈不违晦”注：“晦，月终，阴之尽。”《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朔为月初，晦为月终）。③母子环曰鋂（《齐风·卢令》），配偶曰母（卜辞常见，如“大乙、妣丙”读“大乙母、妣丙”，谓“大乙之配为妣丙”[33]），权变曰谋（《逸周书•成开》“任谋生诈”注：“任谋谓权变也。”《淮南子•主术》“任轻者易权”注：“权，谋也”）。④草木蕃生、丰盛亦曰每，蕃滋故有频仍义（《广韵•贿韵》“每，频也”，《队韵》“每，数也”，《集韵•队韵》“每，一曰常也”）。
①草木之始曰不，乳生曰胚。含糟原酒曰醅（《集韵》“酒未泲”），即始义。时间有终始，空间亦有终始，空间以中央元点为起始（《广雅•释言》“央、极，中也”，极是核心，中央，也是起始），边境即是终止（边境之境即是竟尽义），故②边邑曰鄙。鄙亦曰塞，有不通之义，气不通曰痞，血凝曰衃（凝即不通），凡事之不通曰否（《易》有泰否，泰即通达，否即不通）③凡正位之次曰陪（对转为副），曰配；配偶曰妇，亦曰妃，皆是副位。副与正相为次序。④凡相加益增重曰倍（《孟子·滕文公上》“或相倍蓰”），丘两层曰坏（“丘再成者也”），土上加土曰陪（“重土也”），一稃二米曰秠。
①竹萌曰䈚，麦芽（为糖）曰饴，播植曰时（《尧典》“播时百谷”），乳生之始曰胎，耒耑曰枱。首端即是始。②运动终止曰止，曰时（《大雅·绵》“曰止曰时”马瑞辰《传笺通释》：“时亦止也”），曰待，曰歭，曰竢。③时为节候，本谓四时更替（即“春-夏-秋-冬”代序，《楚辞·离骚》“春与秋其代序”注：“代，更也。序，次也。”《吕氏春秋•尽数》“食能以时”高注：“时，节也。”节、次对转，以次序运动即是更义，《荀子•礼论》“时举而代御”，王念孙《读书杂志》：“时者，更也。”《庄子•徐无鬼》“药者……是时为帝者也”郭象注：“药草有时迭相为帝，谓其土根荣采药各得所用也。”郭庆藩《集释》：“时者，更也”），草木以时更生曰莳（“更别种也。”谓秧苗起而更植。《方言》十二“莳，更也”），人伦更生曰代，反刍曰齝（“吐而噍也”），反即复，刍即始，即复其始。④草木蕃滋曰殖，动物蕃孳亦曰殖。
①草木之始曰才，酒之始曰䴭，亦曰酨（“酢浆也”[34]）。人所生曰子，又曰崽（《方言》十）。生曰息。②终止亦曰息，火灭曰熄。止息与不通同义，故杜绝曰塞，曰
①茅秀曰荼（《国语•吴语》“望之如荼”注：“荼，茅秀也。”《尔雅•释草》：“蔈、荂，荼”），秀即花或穗抽出，也就是“由头”“肁始”之义。酒之始曰酴（“酒母也”），丝之端曰绪。②闭塞曰
①草木之始曰荄，豆根曰豆萁（根与基同义，萁之言基始），婴儿之始曰孩（《老子》二十章“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谓如婴儿尚未成胚胎，“未兆”即未始）。肉酱以酒母发酵酝酿而成者曰醢（《周人•醢人》注“杂以粱曲”，曲即酒母）。②草木子实曰核（《尔雅·释木》“桃李丑，核”注：“子中有核人”），子实是上代之终，下代之始。凡终曰亥（对转为极）。③草木以时枯荣循环曰稘（“复其时也”，即时之轮回），凡时间一轮更始曰一期，病状一有一无轮回更换曰痎（“二日一发疟”），变更曰改。④两兼曰晐（“兼晐也”），又曰垓（“兼垓八极地”），多曰㚊（《广雅•释诂三》）。
上举各组同源关系中，四种意义平行互证。说明词义系统中，凡物的丰盛义与物的始生义，常有因果关系；物量的丰盛，与物生命终始交替运动的频仍，也有因果关系。由此，我们理解“每”作形容词的丰盛义，与它作副词的频仍义，其间的联系，都是基于“每”的终而复始的再生义。表频仍义的副词“每”，与形容词“每”的意义的联系明显。《大戴礼记》卷五：“与小人游，如履薄冰，每履而下，几何而不陷乎哉。”王聘珍《解诂》：“每，频也。”[36]《左·成二》：“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左·成十五》：“初，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此二例“每”是每次义。“每”的频仍与每次义，都是由“每”的年年载载一再蕃生义引申来的，都是副词用法。上举“每生”的“每”，也是副词用法。
因此，表示动作行为频仍的副词“无1”，应当与具有丰盛义的词有关联，而“无”字本身并没有丰盛义及相关的滋生义[37]，文献中表丰义的“无”及从无得声的字，本字当是“每”。“无1”当是表频仍的副词“每”。
“无1”读为“每”，所以《文王》“无念尔祖”（五、六两章均见），“无念”就是“每念”“常念”。此二章是对来为文王助祭的殷遗民所言。“尔祖”指的是纣之前的殷商先祖，他们也都是受天命的有德之人，所以要“聿（述）修厥德”，即再续他们先祖的德（纣中断了这种德）。“无念”犹“每怀”，《小雅·皇皇者华》《大雅·烝民》都有“每怀靡及”，谓征夫常念家人却未能相见[38]。“每怀”犹“每念”（“念”是念祖，“怀”是怀家）。从前人的解释上看，“无念”的“无”被视为无义，“每怀”的“每”则否。这跟“无”“每”音变相互靠近[39]，从而“每”可写作“无”有关。“每”之作“无”，犹“母”之作“毋”“𡘲”，“腜”之作“膴”，“谋”之作“谟”。
实词“每”是副词“每”的源头，可称“每0”；副词“每”可称“每1”；“无1”是“每1”的音变形式。即：（实词）每0→（副词）每1=无1。
二、 “无A”结构中的“无2”
（一）“无A”的用例分析
“无A”有：无竞、无斁（也作“无射”）、无赢。是表数量或状态的形容词，主要出现在《诗经》，《尚书》也有一些（其他先秦文献有引《诗》的，不计）。
1.“无竞”犹“竞竞”
“无竞”《诗经》5见。如：
（9）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大雅·抑》《周颂·烈文》）
（10）执竞武王，无竞维烈（《周颂·执竞》）
此外，见于《大雅·桑柔》《周颂•武》各一例。“竞”字传、笺均谓“强也”。“无”字，毛传均认为无义：“无竞，竞也”。郑笺“无”都读作否定词，但所在句或作为否定（《抑》《桑柔》），或作为反问（《烈文》《执竞》《武》）。
按，“无竞”犹“竞竞”，“竞”即强武双方相竞争（“競”的字形构意也表现双方对抗争竞）。《左·僖廿二》：“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注：“今之勍者，谓与吾竞者。”“勍”就是强而相匹敌，故释为“竞”。《广雅·释训》：“勍勍、竞竞，武也。”竞、勍、强古音同。“无竞维人”，即其人竞竞（一再与四方以武相争）；“训之”是“使之顺”（传：“训，教也”）。诗谓其人好用武，则四方必以武力相报。其平行句是“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这是用武与用德的正反对比，“有觉”即“觉觉”（犹晧晧），德行光明，则四方将顺从之。
“无竞”是频频、每每以武相争，在治天下时，是贬义，如上所述；而在取天下之际，则是褒义，如《执竞》《武》的“无竞”，都是称颂武王的。又，《诗》“执竞武王”与“不显成康”对举，“不显”是“显显”，则“执竞”也是“竞竞”（“执”“叠”古音同，“执竞”即叠竞，一再地竞）。“执竞”“无竞”都是形容武王的，前句指其人，后句指其业，其人即其业。
2.“无斁”犹“斁斁”
“无斁”，见于《诗经》（凡8见）和《尚书》（4见）。《诗经》又作“无射”（以下讨论概作“无斁”）。毛传、郑笺、孔传以及汉以下多释为动宾结构，读作“无厌”。但从作用、意义和结构看，“无斁”多是形容空间、时间序列的绎绎、持续延伸[40]。此类语法功能有二：
A 作补语：
（11）思无斁（《鲁颂•駉》）
（12）朕承王之休无斁（《书•太甲中》）
B 作谓语：
（13）戎车孔博，徒御无斁（《鲁颂·泮水》）
（14）俾我有周无斁（《书•微子之命》）
此类的“斁”“射”不应当读作“厌”。从意义看，这些“无斁”不是表“无满足”“无厌倦/恶”义，而是时间或空间一维的连绵义。“无斁”都是“绎绎”。例11谓永思前王法度。例12谓我（伊尹）承王（商汤）之休荫，世代绵延。例13“徒御”对应“戎车”，“无斁”对应“孔博”。“孔博”是戎车阵势博大，“无斁”当是“绎绎”才对称，形容士卒阵容连绵不绝。例14谓使我有周世代延续。
与“斁斁”同源的，《诗经》有“驿驿”“绎绎”“奕奕”。 斁、驿、绎、奕，古音双声叠韵。“绎绎”等也都表示数量的“又、再”出现、发生，和行为的持续义。
3.“无赢”犹“赢赢”
“无赢”《诗经》中仅出现一次：
（15）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无赢。（《大雅•云汉》）
“无赢”传不释，笺云：“（王）故谓其卿大夫曰：天之光耀升行不休，无自赢缓之时。”以“无”为否定词。按，《诗经》还有一例“昭假”，《商颂·长发》：“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昭假迟迟”与“昭假无赢”语法、意义相同。“圣敬”是敬上帝，下面“上帝是祗”应之；“跻”是上升，“假”是升至[41]。所以，“昭假迟迟”就是“圣敬日跻”状态的描写。“迟迟”犹申申，“昭假迟迟”就是王敬上帝的明德向上伸展不止；《云汉》“赢”是“赢缩”的“赢”，也是伸义[42]。日跻、迟迟、无赢，相互发明，都是一再、连续义。“无赢”犹“赢赢”，《管子·势》：“赢赢缩缩。”[43]
（二）“无2”的语法意义与“无A”结构的理据
上举诸例，“无”后面的“竞、斁、赢”，都是形容运动状态（而不是运动质量）的形容词。“无斁”“无竞”“无赢”具有形容词性质。“无”的重复是动作在时间一维的重再，即长度；而不是厚度。
其理据，以“无竞”为例，“无竞”相当于“竞竞”，“无竞维烈”于周武王就是一再用武，成其事业；“无竞维人”于周厉王就是一再地与四方百辟发生战争。A的重再，是纵向时间维度的持续，而不是横向共时强度增大。“无2”的意义，与副词“无1”（即“每1”）的频仍义相合。从而，“无A”就是“每A”：每竞（竞竞）、每斁（斁斁）、每赢（赢赢）。 “无2”与A的结合已经凝固。
从虚化的层级看，每0→（副词）每1=无1→无2。
“副 形”的凝固结构，在上古还有其他平行的例子可互证。如“不 形”“有 形”，其中“不”“有”历来也被视为无义的“语助”“语词”。如：
（16）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书•君牙》）
（17）皇矣上帝，临下有赫（《大雅•皇矣》）
（18）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卷阿》
（19）不我以归，忧心有忡（《邶风•击鼓》）
（20）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小雅•桑扈》）
（21）百礼既至，有壬有林（《小雅•宾之初筵》）
按，“丕显”《诗》作“不显”，谓显显；“有赫”谓赫赫；“不多”谓多多；“有忡”谓忡忡；“不那”谓那那（冉冉）；“有壬有林”谓壬壬林林。“不”“有”与“无1”一样，也是表“重、再”义[44]。
三、“无F”结构中的“无3”
（一）“无F”的用例分析
1.“无乃”
本文检常见秦汉较代表性散文文献，得“无乃”105例[45]，归纳两类用法：
第一类，对事件原因的估计、对已发生或将发生事件的推测语气
（22）（冉竖）以告平子曰：“有君子白晳鬒鬚眉，甚口。”平子曰：“必子强也，无乃亢诸？”对曰：“谓之君子，何敢亢之？”（《左•昭廿六》）
（23）“若启先王之遗训，省其典图刑法，而观其废兴者，皆可知也……今吾执政无乃实有所避，而滑夫二川之神，使至于争明以妨王宫。”（《国语•周语下》）
（24）“（郄至）见不谷而趋，无乃伤乎？”（《左•成十六》）
（25）吴征会于卫。初，卫人杀吴行人且姚而惧，谋于行人子羽。子羽曰：“吴方无道，无乃辱吾君，不如止也。”（《左•哀十二》）
推测已发生事实，如例22，齐鲁炊鼻之战中，鲁人冉竖跟平子说，齐方有一个君子善骂人（甚口），平子说那你跟他对骂回去了吧（无乃亢诸）。推测当时正发生的事件或存在的事实如，例23，太子晋以前代兴废皆与是否顺天地法度等有关，推测当时发生的谷、洛二水合流相激而妨害王宫，原因应该是当时周王治理发生了过失，意在纠正时弊。例24，交战中晋主帅郤至三次遇到楚王，“必下（车），免胄而趋风”，所以楚王派人以礼存问，以为他是受伤（注“恐其伤”）。推测将发生事件，如例25，卫大夫子羽根据以前卫国杀害过吴国使节，而现在吴国正当蛮横的现实，推测吴王可能将在盟会上羞辱卫侯。
第二类，对人或事评价或评判的委婉语气
（26）“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左•成二》）
（27）明年，朝之争禄相刺裚领而刎颈者不絶。鲍叔谓管仲曰：“国死者众矣，毋乃害乎。”（《管子•大匡》）
（28）“门人之丧未有所说骖，说骖于旧馆，无乃已重乎。”（《礼记·檀弓上》）
（29）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然（焉），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徙市则奚若？”曰：“天子崩，巷市七日；诸侯薨，巷市三日。为之徙市，不亦可乎。”（《礼记•檀弓下》）
诸例中“非先王之命”“害”“已重”，都是对有关做法的评价。需要注意这些句子都有语气词“乎”，是在对话中的委婉语气，因为表示的是自己的评判，但这些看法都基于历史经验教训。
需要特别辨析的是极为常见的“无乃不可乎”。从说话的的目的看，这是劝止；但从语义上看，这是对事的评价。即，“无乃不可乎”是以评价事之不宜，达到劝阻的目的。如例29是鲁人县子谏鲁穆公，“毋乃不可与”“毋乃已疏乎”二者是平行的，而后者是评价，所以前者也是评价。
2.“无亦”
“无亦”8例[46]，用法归为两类：
第一类，对事件原因的估计、对将发生事件的推测语气
（30）“女无亦谓我老耄而舍我，而又谤我。”（《国语•楚语上》）
（31）“若楚之克鲁……彼无亦置其同类以服东夷，而大攘诸夏。”（《国语•鲁语下》）
（32）“今我王室之一二兄弟以时相见，将龢协典礼，以示民训则，无亦择其柔嘉，选其馨香……体解节折而共饮食之。”（《国语•周语中》）
上例有的是对当时情况的估测，如例30“无亦谓我老耄”是子亹（楚申公史老）对楚左史内心、态度的估计。有的是对将来的估测，如例31。有的是说明相沿礼制，如例32。
第二类，劝谏、建议的委婉语气
（33） “《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徳。’无亦监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左•昭廿三》）
（34）“王无亦鉴于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上不象天而下不仪地……”（《国语•周语下》）
上举建议（例33）、谏止（例34）是以历史形成的价值观或经验教训为标准。例33是楚大夫沈尹戌批评令尹囊瓦筑郢城，例34为太子晋谏灵王，都是委婉语气，不会是反问。
3.“无宁”
“无宁”7例[47]，与“宁”字（数量不计）用法比较如下：
第一种，“宁”与“无宁”表退让选择意愿
选择就是语者意愿的表现，故选择用法的“宁”有“愿”义。[48]“宁”“无宁”的前后，两个选项所在权衡层面，有三种情况：
甲 比较项的权衡同在表层面，没有深层面的权衡，用单“宁”。
（35）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左•宣十二》）
（36）罗曰：“与其素厉，宁为无勇。”（《左•定十二》）
这些都是表层面的权衡，没有考虑将来或更深层面。例35，“薄”是先声夺人，这是在当时战斗胜负利弊的层面权衡，这种情况不能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例36，“素厉”是白白、无作用的勇猛（“空猛”），与“无勇”相比，显示无勇才能诱敌，这只是就能否诱敌的表层面选择。
下例比较的两项分别在表层和深层，但选择的权衡标准是表层：
（37）“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曵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曵尾涂中。”（《庄子•秋水》）死而“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为留骨而贵”是精神方面的深层考虑，属于儒家之选；“生而曵尾于涂中”是现实层面的考虑，庄子与儒家不同，借二大夫之口表明龟作为动物本能的第一选择。该例很能显示权利衡具有深浅两个层次。
乙 比较项前项的权衡在表层面，后项的权衡在深层面，用“无宁”。
（38）（郑伯）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左•隐十一》）
（39）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论语•子罕》）
例38，比较选择，前项是其前面说的“（郑）久有许”，后项是“兹许公复奉其社稷”，这两种选择的考虑不是在一个层面上。选择前项，就是以“许不共”为由而灭其祀；但是选择后项是另一层面的权衡，即“天其以礼悔祸于许”。天意、礼的层面是深而久远的。例39，“死于臣之手”与“死于二三子之手”，前项选择是子路考虑的是名义的层面；但孔子权衡在另一个层面：“无臣而为臣……欺天乎”。这是一个深层问题，属于礼制层面。
有深层面权衡而用单“宁”，是由于韵律等原因而简省：
（40）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书•大禹谟》）选择的前项“杀不辜”的可能是刑法层面定罪的不确定，后项“洽于民心”是民心的深层考虑。形法与民心，层面深浅不同。“宁失不经”是为了否选“杀不辜”。
丙 前后项的权衡同在深层面，用“无宁”。
（41）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幣重……（子产寓书曰）“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左•襄廿四》）
（42）韩宣子之适楚也，楚人弗逆。公子弃疾及晋竟，晋侯将亦弗逆。叔向曰：“楚辟我衷，若何效辟？《诗》曰：‘尔之教矣，民胥效矣。’……无宁以善人为则，而则人之辟乎？”（《左•昭六》）
例41后句是反问，所以“无宁”句在前面，同时否选句没有“与其”。“子浚我以生”跟“子实生我”两者，不是“幣轻”与“幣重”的比较，而是深一层面即仁德令名方面的权衡。例42也是个反问选择复句，“效辟”和“以善人为则”，同在道德层面比较。
深层面的权衡，是否定当前现实表层面而以深层面的价值观为准，换言之，深层面的权衡是同时包含了表层与深层两个层面的考虑的。如例41的幣重幣轻是表层面的比较，选择诸侯幣重则盟主晋国获利多；子产否定这个层面的利弊观，劝范宣子在仁德令名的深层面考虑。例42有其第一层面的考虑即“效辟”是意气的，深层面的考虑即“以善人为则”是德行的。双层合起来就是“与其效辟而弗逆，无宁以善人为则而逆之”。
第二种，“宁”与“无宁”的比较
将上面比较列表如下：
表 1：“宁”“无宁”句表层、深层权衡用法比较
表1反映：①“宁”“无宁”句存在“双层权衡”的表层与深层面的差别。甲类没有第二层面，丙类没有第一层面，乙类比较项分别是在两个层面的权衡，但决定选项的是第二层面；②第一层面权衡的都是当前而具体的行为、行动，第二层面都是久远而属天命、民心、传统道德、精神或礼制的范畴；③只要存在第二层面的权衡，包括乙类和丙类，就用“无宁”，或是虽因韵律等原因用“宁”而可以替换成“无宁”；仅是由第一层面的权衡来选择的，只用“宁”，并且不能替换成“无宁”。“无宁”选择的权衡在深层，它的考虑一定有长远即历史经验、民族精神道德、旧例等标准，这些简称为“前训、旧例”，显然是由“无宁”的“无”字负载的。
4.小结
为有一整体观念，上述三个结构用法如下表：
表 2：“无乃”“无宁”“无亦”用法[49]
“无乃”“无宁”用法互补（“无乃”之推测、评判根据客观或历史；“无宁”之劝谏、选择根据主观意愿）。综合看，三者有共同有表示估测、评价、劝谏或选择的用法；而单用“乃”“亦”“宁”，除了“宁”有表选择的用法外，没有“无F”共有的这些用法（参见三章（二）节1、2小节中的F例句）。
前面讨论显示，“无乃”“无亦”“无宁”表示估测、评价、劝谏或选择的用法，都是用委婉语气表示肯定意见，表示“（依据前训、旧例）应该/可能/大概是……（吧）”。 而且，“无乃”喜欢跟表推测的语气词“其”结合，“其无乃”《左传》5见，《国语》4见；而“宁”也喜欢与“其”结合为“宁其”，“其”都相当于“该”，含有委婉语气。尤其是，“无乃”“无亦”，都不能是反问语气。第一，如上所说，它们也可出现在前面分句，前句为估计、推测，不能是反问语气；出现在后句时，句子表示劝谏，建议，也不能是反问。第二，从逻辑上看，推测，特别是对将发生事件的推测，是对多种可能的某一种的确定，以进一步提出应对方法，不能用反问。第三，出现这些结构的话语，要么是下对上（如臣对君），要么是外交辞令，一般不能是反问句。所以“无3”不是否定词。
上述两点，是由三个结构共有的“无3”所决定的。
（二）“无F”结构中“无3”分析
下面通过几个角度的比较，离析出“无3”，以见其用法和意义。
1.“无F”与“F”的比较
首先比较“无F”与“F”，即比较“无宁”与“宁”（已见表1）、“无乃”与“乃”、“无亦”与“亦”，看各组前后二者是否有别，区别有哪些？
（43）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书•舜典》）
（44）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孟子•滕文公上》）
“无宁”评价体系是旧的、传统的、民族的道德、观念、精神、价值观等，“宁”句用于表层面选择（见表1）。
“无乃”提出估测、评介、劝谏，都是循沿前训或旧例，即承前以启后（见上节第1小节）；“乃”主要表示前提条件下的顺承，如例43“命以位”的前提条件是“玄德升闻”。
“无亦”的估测、劝谏，是依前训、旧例等，或者对礼仪规矩的说明（见上节第2下节）；而例44中，前句与“亦”句两者是平等的相类关系，如在“不用心于耕”的问题上认为滕君做法与尧舜同理。
同时可以看到，“无F”都表委婉语气（见上节第4小节），而“F”则否。“宁”句表断然的语气，已见于前；“乃”“亦”句也未见表委婉语气的。
总之，“无F”与“F”，前者所在句有前训、旧例等历史内涵，后者无；前者有委婉语气，后者无。主要有此两点不同。
委婉语气与前训等的内涵，是有关系的。因为据前训、旧例以推测、评判或劝谏，是理性、深虑的个人主观意见，用以交流，而非表述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或决定、决心。
2.“无F”与“不/丕F”与的比较
上面通过三个“无F”结构的用法和意义归纳其共同点，下面比较“无亦”与“不亦”，“无乃”与“丕乃”（古“丕”“不”常通用）。
（45）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书•盘庚上》）
（46）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书·盘庚中》）
（47）昔者卫国凶饥，夫子为粥与国之饿者，是不亦惠乎；昔者卫国有难，夫子以其死卫寡人，不亦贞乎……（《礼记•檀弓下》）
“无乃”“无亦”的推测、判断根据都是历时的（前训、旧例），而“丕乃”“不亦”表示的同一个判断的几件事实、事件，其间关系是共时的。具体看，“丕乃”是有承前启后作用的副词，但显然所承不是前训旧例，只是条件。而这种条件是类聚的，如，能称上“有积德”的，或被“降罪疾”的，分别都有不止一个条件，同一级称誉或同一级罪行，条件是诸多同等的事件或事实的类聚。“不/丕亦”的前承、条件也是类聚的关系（如谥号为 “惠”“贞”或什么的，各号都面对多种生前德行）。这种意义的差异，只能是由“无3”“不3”的意义所决定的。
由三种“无F”结构的归纳和“无F”与“不/丕F”的比较得知，共时的类聚就与“不/丕”的意义有关系；历时的承据前训、旧例就与“无”的意义有关系。那么这种结构中的“无”（或不/丕）是可以离析出的语素。显然，“不/丕”的共时类聚义（倍）与“无”的前承（或所具条件）义，区别是明显的，“无3”“不3”都是各有意义和作用的。
3.“无3”的语法意义与“无F”结构的凝固
双音虚词中语素的意义，与其实词来源的意义是有直接内在联系的。“无F”的前承具有前训旧例的历史内涵，而前述“无A”结构中，“无2”是“每”的意思，为冬终春始的“又、再”义，为一脉传承的历时延续，除旧革新。前面说，“无A”就是“每A”，“无2”是表示一再义的副词语素（2.2）。从词语的历史演进规律看，表频仍义的副词“每”演进为含有历时性意义的语素，是合乎语言发展规律的；从凡词语都有其来源的原则看，“无3”应该有它的实词来源，而它的用法和意义与“无2”只差演进一步。根据语音、词义和语法作用特点判断，“无F”就是“每F”。“每”由常常、往往、总是或逐一之义，抽象凝缩为“每每如此”义的副词语素“无3”，附着于“乃、亦、宁”上，使“乃”“亦”“宁”的用法和意义，在判定时增加了历史纵深的内涵，表示基于凡有关同类情况、事件、道理、标准（的考虑、权衡），从而进行预测、评判、劝谏、选择。同时由于这种历史内涵而使语言厚重、语气委婉，增加文化蕴味和修辞作用。“无3”是“无2”的进一步虚化，“无F”比“无A”更加凝固。
上一小节过比较，离析出“无F”中的“无3”和“不F”中的“不3”。现在从平行的演进规律看，“无1—无2—无3”的演进，作为一种规律，也见于“不/丕”字（不、丕古为一字）。先看下例：
（48）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论语·雍也》）“居敬”与“居简”对举，“不亦”句与“无乃”句对举，显然前后两复句是平行的。而“无乃”表示委婉肯定语气，则“不亦”也是委婉肯定语气。“乃”有副词和连词的作用（其实副与连关系密切，是从不同角度分别），“亦”也有副词和连词的作用。所以，“不亦”与“无乃”是同样的“不F/无F”的结构。跟“无V”“无A”平行的“不V”“不A”，则常见。
表 3：“无”“不”虚化平行比较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从词源意义上看，“不”为“倍、复”义，这与“无（每）”的“蕃殖”“生生”义，含有同样的数学意义元素“二”。这个问题这里只从略，提出来只是说明，主要因为有相同的意义元素，才会产生在意义和用法上平行的演变轨迹。
结语
本文认为，“无V”结构中的 “无1”表“频仍、每每”义。V是动词谓语，“无1”是状语，相当于副词“每”。“每”作动词，表示草木一年一度滋生义；副词“每”的词性和意义，与动词“每”的意义的联系明显。副词“每”（每1）是“无1”的本字。“无A”结构中的“无2”相当于表示频率高的副词“每”。“无2”是副词“每1”的进一步虚化，它比独立使用的副词“无1”更加抽象。由实词“每”至副词“每1”“无1”，再到凝固实词结构中的语素“无2”，最后至凝固虚词结构“无F”中的语素“无3”，是一个结构逐渐凝固、意义逐渐虚化的过程，其中的衔接过渡关系比较明显。“无A”“无F”虽然结构凝固很紧，但其理据可依中间环节得到分析。
本文探讨的几个结构是非常典型而常见的，虚化的轨迹也很有认知意义，从对读者和对语言事实的客观性负责的角度考虑，有必要对本文的方法作简要交代。“无（每）”及其各种用法和所在结构的探讨，难度较大。主要原因，一是这个“无”在上古就发生了音变，二是它在上古就发生了几个层级的虚化，三是虚化层级高的意义和用法只存在于少数几种凝固的双音结构中。这些原因集中在一起，对凝固结构的解析就较为困难，以致前贤对它们既特别关注而又解说纷纭。“无”的虚化也包括其意义的弱化，尤其是其本义中“生生”“蕃滋”的意义，在偏正结构所起的延续性和增强性作用；这对于被修饰的中心词，即使被忽略也不影响主要意思的表现，所以产生“无A，A也”“无F，F也”这样的训诂。这也导致传统训诂学在运用音义互求的方法时，对于凝固结构中的已经很隐晦而微弱的意义，不能被很好的确定而运用。但是，当不同层级虚化的结构能放在一起综合观察时，它们就有条件显示其可能的演变轨迹；确定这些不同的用法是否为同一个词不同层级的演变表现，还要看有没有平行演变的例子。所以要将“无1—无2—无3”与“不1—不2—不3”平行互证。此外，把“无A”的“无竞”“无斁”“无赢”放在一起，把“无F”的“无宁”“无乃”“无亦”放在一起也都是在比较互证。但方法上最根本的，还是乾嘉之学从理论上提出的音义互求：因声求义，以义正音。前贤以“无”的古音（鱼部）求而不得其解，说明这个音可能已经发生了音变，那么它的本音是什么，要反过来以“义（词源义）”正之。音义互求是一个不断反复以穷尽真理的过程。个体的研究与系统的研究是一个辩证的、相互作用的过程，最终确定一个字的音与义及其关系，只能建立在对九千字音义关系系统性认识的基础上。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1JJD740009）；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团队项目（20VJXT015）。
注
释
[1]本文初稿先后蒙王诚、孙玉文、张博三位教授详细批阅，提出原稿的诸多关键问题和多条重要的批评和修改意见，谨在此致谢！
[2]“无念”与“无竞”“无斁”“无赢”的“无”，前人都作同样的用法看待。本文区别为两种用法，是根据“无”后的词是动词“念”，而“无竞”“无斁”“无赢”等“无”后为形容词。
[3]有少数例外。《大雅•思齐》：“无射亦保。”笺读“射”为本字。又，《思齐》：“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笺读“斁”为“择”。郑笺于“射”“斁”的解释不同于毛传，但毛、郑于“无”都作为否定词。
[4]王引之：《经传释词》卷十，《续修四库全书》19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9页。
[5]分别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十四、卷二十六，《续四库全书》68册，第703、753页。
[6]孙诒让：《墨子间诂》，《续修四库全书》1121册，第25、54页。
[7]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续修四库全书》68册，第686、704、771页。
[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5页。
[9]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41页。
[10]向熹：《诗经词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89页。
[11]《王力古汉语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59页。
[12]徐仁甫：《诗经反诘句，传笺正言之——辨“不”“无”为语词之误》，《西南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
[13]李素琴：《“无乃”类测度问句的感情色彩》，《湖北社会科学》，2013年。
[14]褚靓：《杜预等注 “无宁，宁也”商榷》，《语文学刊（教育版）》，2015年。
[15]李炳海：《的“无念尔祖”发微献疑》，《中国诗歌研究》2019年1期。
[16]见陆宗达、王宁：《训诂方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
[17]王念孙遍举《墨子》《管子》此类例，认为“毋”（或作“无”）都是无义的语词。见《读书杂志 墨子》“毋无”条，《续四库全书》1153册，第240-241页。
[18]孙诒让：《墨子间诂》，《续四库全书》1121册，第25-26页。
[19]动词谓语前或有介宾状语。“唯”有一例作“虽”。
[20]《墨子》《管子》中“无/毋”前常出现“唯”，“唯毋”连用。“唯”字应是表示强调的语气词，而不是与“无”形成凝固结构。也有不出现“唯”的，如，《尚贤下》：“若茍王公大人本失尚贤为政之本也，则不能毋举物示之乎？”
[21]“丑”为耻义。见孙诒让《墨子间诂》，《续修四库全书》1121册，第8页。
[22]“惟毋”后面有“在乎……”而不是直接跟谓语“说（悦）乐而听之”。按此处“在乎”相当于表示出现或存在下举事件（类似there is）。
[23]此例中的“即”都是“则”字音变。“即”在质部，“则”在职部，职质相转，《广韵》“即”子力切，是其例。
[24]“（无）沦胥”也见于《小雅•雨无正》：“浩浩昊天……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谓有罪者、无罪者皆“沦胥以铺（痡）”。又《大雅•抑》：“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谓君臣沈酒，人人都将如泉流相率败亡。
[25]“膴”从無（无）声，“無（无）”声字古音在鱼部。段玉裁以上举《绵》《小旻》诗为鱼、之合韵，以“膴”归鱼部（《六书音均表》表四）。按，戴震曾说：“《诗》之取韵，各因其声类中一二字由它类流变而入者用之……其流变所入，各如其方之音，在古人不訾为非正音，不疑其误，盖列国之音即各为正音，不可强而齐之也。”（《声韵考·古音》）。他的意思是，《诗》韵有方音，以通语标准衡量衡量为“非正音”（即“合韵”）的，以作诗当地的方音衡量则是“正音”。我们赞同这个主张。以此看“膴”两次皆押之部字，且《韩诗》均作“腜”，则“膴”字在《诗经》中本读之部音，而不是本在鱼部而与之部“合韵”。比如，“裘”字本作“求”，《诗经》三见都与之部字韵，所以都归为之部字，即此理。
[26]王诚提示：“金文中‘母’可作‘每’之省形，而‘母’和‘毋’又常同形。”为古文字中鱼、之二部相通的例子。按，传世和出土文献中之、鱼相通的情况很多，如《邓公簋》“不姑”，《左传》作“蒲姑”，《汉书·艺文志》作“薄姑”（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方言》《说文》之“不借”，郑玄《周礼弁师》注作“薄借”，“齐人云‘搏腊’”（《释名·释衣服》），“鹦鹉”又作“鹦䳇”，等等。可见唇音字尤其能相通。值得专文研究。
[27]《尔雅·释地》：“田一岁曰菑。”郭注：“今江东呼初耕地反草为菑。”孙炎云：“菑，始灾杀其草本也。”
[28]王力：《同源字论》，《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
[29]《素问·天元纪大论》：“物生谓之化。” 《周礼·柞氏》“若欲其化也”注：“化，犹生也。”《乐记》“和，故百物皆化”注：“化犹生也。”《尧典》“鸟兽孳尾”传：“乳化曰孳”，孔疏：“胎孕为化。”胎孕即乳生之始，生与始同义。
[30]《淮南子·精神》“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注：“化犹死也。”《孟子·公孙丑下》“且比化者”朱熹注：“化者，死者也。”
[31]终始相生的持续性，是由运动各过程有始终两端决定的，与词义所含事物运动轨迹的离散性有关，参见王诚：《上古汉语动词的语义内涵研究——以运动动词为中心》，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
[32]限于篇幅，以下凡引用《说文》不注书名。又，常见义不引书证。常见文献引文不注出版信息。
[33]郭沫若：《戊辰彝考释》，《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卷一，北京：科学出版社，1962年。又，“，余按此字有与母字通用之例。如祖丁之配为妣己，它辞均言“妣己”，而有一例言“祖丁母妣己”（下篇136片），又大乙之配为妣丙，它辞均言“妣丙”，而有一例言“大乙母妣丙”。……就其字形而言，则分明于人形之胸次左右各垂一物，其所垂者乃是乳房也。是则字之结构亦与母同意。“《卜辞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二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257-258页。
[34]凡饮食之酸者，皆以霉变而可以为酒母，“酒母”即取再生之义。酸果谓之某（音梅，某母古音同），即取义于酸。《诗》“摽有梅”，以梅起兴，又说“其子”，即取“母—子”生息义。
[35]章太炎谓“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犹“何物皆……”，舍本字作余（“语之舒也”），俗作啥。可从。见《新方言》卷一，浙江图书馆本《章氏丛书》32册，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 1981年，第3页。
[36]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卷五《曾子制言（下）》，《续修四库全书》107册，第438页。
[37]《说文》：“（無），豐也。从林。”但古文字“
[38]《皇皇者华》笺谓“每”为“每人”，于“每”字之义得之，但“每”是修饰“怀”的，而增“人”字，则成修饰所增“人”字。不从。
[39]《切韵》虞韵系有古之、侯、鱼三部音，当是各部音变相互靠近而混。《小雅·正月》二章“瘉、后、口、侮”，《大雅·绵》九章“附、后、奏、侮”，《大雅·皇矣》八章“祃、附、侮”，《大雅·行苇》三章“句、鍭、树、侮”为韵，之部“侮”与鱼部“祃”已经押入侯部。
[40]《诗经》“无斁”5见，“无射”3见，除去《大雅思齐》“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及《周颂振鹭》“在彼无恶，在此无斁”2例，其他6例“无斁”都是绎绎义。
[41]《尔雅·释诂》：“格，至也”，“徦、格，升也。”格、徦对转。
[42]《国语·越语下》：“赢缩转化。”注：“赢缩，进退也。”《礼记·月令》：“（孟秋）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注：“肃，严急之言也。赢，犹解也。”按，肃、缩音义同，赢犹伸，即舒缓，故训为解。《史记·天官书》：“（岁星）其趋舍而前曰赢，退舍曰缩。”赢、盈音义同，“赢缩”又作“盈缩”，《史记•蔡泽列传》：“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43]《文选·古诗一十九首》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谓河汉之长，与“脉脉”相对，也是持续义。赢、盈古音同。
[44]我们对上述用法的“不”“有” 分别做了专文讨论。待刊。又，“有 形”相当于形的重言，参见王显《诗经中跟重言相当的有字式、其字式、斯字式和思字式》，《语言研究》，1959年第4期。
[45]《周礼》1，《礼记》2，《左传》49，《国语》31，《公羊》1，《谷梁》1，《论语》3，《庄子》2，《墨子》2，《吕氏春秋》5，《史记》4，《汉书》4。此外，《尚书》《周易》《仪礼》《大戴礼》《孟子》《汉书》均零例。以下“无亦”“无宁”例所检书目准此。
[46]《左传》3，《国语》5。其他未见。
[47]《左传》6，《论语》1。《左·襄三十一》：“宾至如归，无宁菑患。”注：“言见遇如此，宁当复有菑患邪？无宁，宁也。”此例不属“与其……无宁……”类型，未计。
[48]《说文》：“宁，所愿也。”“宁，愿词也。”
[49]用法1与2可归并为更大一类，与用法3相对。
[50]《论语》开篇的三个“不亦……乎”，也是委婉的肯定语气，“不”也是“不3”，而不是通常以为的否定副词。孔子不是在与人辨论，不会用反问句。
本文刊发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
作者简介
胡佳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汉语、文字学与数字人文方向的教学和研究。
黄易青，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上古汉语同源词意义系统研究》《传统古音学研究通论》等。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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